从十六世纪信风被探明,直至十九世纪蒸汽的轰鸣彻底撕裂海洋的宁静,人类始终沉溺于一个漫长的、属于风帆与远洋的“大航海时代”。
在这数百年间,无数的港口城市,如雨后春笋般在世界的边缘野蛮生长。它们是财富的汇聚之地,是帝国的触角,亦是罪恶与希望交织的温床。
无数人的命运,也因此与这些港口紧紧地捆绑在一起,被时代的巨浪推向未知的彼岸。
华金,同样是其中之一。
他早已知晓自己的命运。
生于季风,长于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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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生命,始于一场不合时宜的季风。
他的父亲,阿方索·德·维加,是一个典型的西班牙远洋贸易商人。精明、冷酷,血液里流淌着冒险家的激情与投机者的贪婪。
他的商船常年往返于澳门的赌场、马尼拉的香料市场和哈瓦那的雪茄工坊之间,编织着一张由茶叶、丝绸、白银和罪恶构成的庞大利益网络。
华金的母亲,则是马尼拉众多港口酒馆里一个普通的菲律宾女子。
这个时代的脉络被帝国和殖民地的船长们把持,而粗大血管之下,就是无数港口城市里的酒吧,消磨着水手们好不容易卖命挣来的钱。
她有着阳光炙烤出的蜜色皮肤和一双如深潭般沉静的眼睛。
她与阿方索的相遇,不过是无数个潮湿夜晚中,一个孤独水手与一个异乡女子的短暂交汇。
然而,华金的出生,让这场露水情缘变得复杂。
阿方索没有给他名分,却也未将他彻底抛弃。
在这个西班牙商人眼中,这个混杂着东方与西方血脉的儿子,不是自己的延续,而是一个船上的人力,仅此而已。
他必须要有用,才不会沦为远洋水手这种“消耗品”。
华金的童年,没有摇篮曲,只有码头上水手们粗野的号子和酒馆里不同语言的咒骂。
他的“学堂”,是哈瓦那、澳门、马尼拉那些鱼龙混杂的港口。
从他能记事起,阿方索便将他带在身边。
他不是被当作儿子来抚养,而是被当作一个可靠、无需支付薪水、不会背叛的翻译和贴身秘书来培养。
他的语言天赋,是在最嘈杂的环境中磨砺出来的。
十岁时,他已经能流利地在西班牙语、英语和粤语之间切换。
他能听懂一个英国船长在抱怨海关的税吏有多么贪婪,也能听懂一个福建茶商在诅咒中间商压价有多么狠毒。
他甚至能从一个葡萄牙水手醉醺醺的胡话里,分辨出哪艘船的底舱藏着见不得光的“私货”。
阿方索会带着他出入各种场合。
有时是在哈瓦那最高档的雪茄俱乐部,他需要为父亲和那些衣冠楚楚的种植园主翻译合同条款。
有时又是在澳门最肮脏的赌场后巷,他要躲在阴影里,听清两个对家帮派之间关于地盘划分的密谋。
他的商业头脑,是在最赤裸的利益交换中塑造的。
十六岁那年,阿方索第一次让他独自去处理一笔“小生意”。
将一批略有瑕疵的丝绸,卖给一个贪婪却多疑的荷兰商人。
“记住,华金,”阿方索拍着他的脸,眼神里没有半分父爱,只有商人的冷酷,“生意场上,没有朋友,只有价格。你的任务,不是让他相信你,而是让他相信,这笔交易对他来说,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华金成功了。他利用了对方的贪婪,巧妙地设下一个又一个语言陷阱,最终以一个比预想中高出三成的价格,将那批丝绸脱了手。
当他将沉甸甸的钱袋交到父亲手中时,得到的不是夸奖,而是一句更冰冷的嘱咐:“永远不要让对手知道你的底牌。”
他亲眼见证了父亲如何用金钱收买海关官员,让一箱箱未报税的货物顺利通关。
也亲眼见证了父亲如何用暴力解决商业纠纷,让一个试图赖账的合伙人“意外”消失在茫茫大海。
他学会了辨别账本上的伪造笔迹,学会了从一个人的眼神和微小的动作中判断他是否在撒谎,更学会了在这片弱肉强食的商业丛林里,如何用最冷静的头脑和最冷酷的心,去保护自己,去攫取利益。
他优雅、沉静,像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绅士。
但他骨子里,早已被父亲塑造成了一头在黑暗中潜行的、最懂得生存法则的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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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金与菲德尔·门多萨的第一次相遇,是在马坦萨斯省一座庄园里。
那座庄园属于菲德尔的叔叔,埃尔南德斯。
阿方索带着华金,前来洽谈一笔关于向美国走私蔗糖和朗姆酒的生意。那是一笔大买卖,利润惊人,风险也同样巨大。
在庄园的一层大厅里,华金第一次见到了菲德尔。
那个男人,与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菲德尔穿着一件米白色亚麻衬衣,身形挺拔,气质优雅。
他身上流淌着一半华人血脉,这让他那张英俊的脸庞上,多了一份东方人特有的深邃与忧郁。他同样是私生子,同样被家族的阴影所笼罩。
但他的眼睛里,没有华金熟悉的、那种在底层挣扎出的警惕与狠厉,也没有他父亲眼中那种赤裸裸的贪婪。
那是一双……干净的眼睛。
带着几分理想主义的清澈,也带着几分与这个污浊世界格格不入的骄傲。
当埃尔南德斯和阿方索为了一点利润的分配而争得面红耳赤时,华金不知道为何,又去了一层大厅。
菲德尔只是安静地坐在外面等待他叔叔的“接见”,用一种复杂旁观者的眼神,看着他。
华金被那双眼睛吸引了。
在那之后,华金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菲德尔。
他了解到菲德尔的处境,了解到他与叔叔之间的矛盾,也从几次刻意地接近中了解到他的苦难,那是远胜于他的苦难,甚至要亲眼目睹自己母亲屈辱地死去。
可是,这样的环境却仍然能养出这样的性子,没有怨毒,只有那种平静地想毁掉一切的仇恨。
那份仇恨。
让他不可思议。
一种奇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情感,在他心中悄然萌发。
那或许是对同类的认同,又或许是……对自己自暴自弃,随波逐流之后对另一种人生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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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折,发生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阿方索的一艘走私船,在墨西哥湾遭遇了西班牙海军的巡逻舰。船被击沉,货物尽失,几个侥幸逃回来的水手指认,是门多萨家族内部有人告密。
阿方索勃然大怒。他认定了是埃尔南德斯为了独吞航线而设下的圈套。
新仇旧恨之下,他策划了一场疯狂的报复。他要炸掉门多萨家族在哈瓦那最大的一个蔗糖仓库。
华金极力劝阻,他知道,这无异于以卵击石,只会招来更毁灭性的打击。
但被愤怒和贪婪冲昏了头脑的阿方索,根本听不进任何劝告。
行动的当晚,他们被包围了。
埃尔南德斯显然早有准备。数十名武装护卫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们困在仓库里。
阿方索在混战中身中数枪,倒在了血泊之中。临死前,他看着华金,那双总是充满了算计和冷酷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像是…..悔恨的情绪?
“快……快走……”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一本沾满血污的、小小的笔记本塞进华金怀里,“这里面……记着我所有的……航线和……人脉……活下去……”
华金没有流露出一分一毫的犹豫,他只是看了那个男人最后一眼,利用复杂的地形,用一把匕首,杀了出去。
但他也身负重伤,隐姓埋名,做些侍者、翻译的工作。
甚至被一个富商看中,鞭打他,蹂躏他,发泄着怒火,想要强行带走玩弄。
菲德尔·门多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朋友,“买”下了他。
“跟我走。”菲德尔说。
华金被带到了菲德尔的一处秘密住所。菲德尔亲自为他处理伤口,为他提供食物和庇护。
在养伤的日子里,两人有过许多次长谈。
菲德尔从不问华金的过去。他只是与华金分享自己的故事,谈论古巴的未来,偶尔也会聊到那些悍不畏死的独立军。
华金第一次,从另一个人身上,感受到了那种不附加任何条件的、纯粹的信任与尊重。
伤好之后,华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顺理成章地做了菲德尔的助手。
反正做的事都差不多.....
可能是去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人,他很小就不觉得自己重要,有太多惊才绝艳的人,都死在了海上。
甚至活下去也不是什么值得讨论下去的事。
人生,无非就是做事,成功或失败,然后死去。
菲德尔信任他,就足够。
他为菲德尔处理那些最肮脏、最危险的事务。他为菲德尔联络独立军,传递情报。他为菲德尔清除那些潜藏在暗处的敌人。
从古巴到旧金山,伪造身份,安置古巴战士,闯血手帮巢穴,他每件事都做的很好。
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和陈九,和菲德尔一样,都是孤独的、没有根的影子。
而影子,总是最懂得如何与影子同行。
“华金?”
他冲着陈九,点点头,示意自己都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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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返回维多利亚港的航程,比来时更加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