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蒸汽船在菲沙河下游浑浊的水道中穿行,两岸的景物在夜晚的薄雾中飞速倒退。
船舱里,从旧金山带过来的兄弟沉默地擦拭着武器。
陈九没有一句话就让人送死的习惯,他每逢搏命,必剖肝沥胆,将前因后果、生死玄关,掰揉得骨肉分明,灌入兄弟耳中。
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此行,是去一个比古巴甘蔗园更凶险的战场,去捅一个足以让整个北美西海岸天翻地覆的马蜂窝。
他们信任陈九,就像信任自己一样。
这是宏大命运的感召,是他们自己清楚要走什么路之后的决心。
生在这样的国家,踏上这样的土地,不为自己,也为自己身后的人和事。
毕竟,总要有人做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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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将所有人召集到狭窄的船舱里,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庞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如刀。
他白日里在马车上一直在苦苦思索,但一直没想到什么好的办法。
旧金山的局势刚刚平息,眼看着就是一段平稳发展的时期。
只要解决掉卑诗省分舵这个隐患,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扛下赵镇岳留下的招牌,在海外华人中间充分整理名分大义,更好地招募人手。
唐人街占地12个街区,生活着上万人。巴尔巴利海岸占据9个街区,虽然没有中华公所这样的组织统计,但至少也有几千人。
这两个地盘位于旧金山的东北部,属于北滩的一部分,巴尔巴利海岸区更是直接靠着码头。
唐人街则是有一条街道直接临海,走路到码头只需要几分钟。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地理位置,才催生了一个华人苦力聚集的区域,和另一个水手、码头工人组成的红灯区。
如今这两块地盘都在他的实控之下,与之而来的就是新的问题,和萨克拉门托一样的问题。
他缺人。
不缺武力,不缺暴力,而是缺真正能经营、能管理的、通英文的人。
绝对的暴力只能收保护费,而真正来钱快的是经营。
这是赵镇岳持之以恒向他灌输的,也被他深深记在心里。
在旧金山整个华人圈子里,有学识有能力的多半都跟各个会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又不肯真的跟唐人街捆绑过深。
除了这些人以外,他还想整合海外洪门这块金字招牌,吸引来更多有能力的人。
“华金,你是我们当中最紧要那个生死环,做唔做得成,都冇所谓,醒水些顾住自己条命仔!”(保护好自己)
“若事机不顺,难竟全功,我们就强杀!”
“不过系血水流成河,白骨铺路,大家见真章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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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雇来的四轮马车在维多利亚港最奢华的酒店——圣乔治酒店(the St. Gee hotel)门前停稳。
这座宏伟的、仿照法式城堡风格建造的建筑,是带英帝国在这片遥远殖民地上权力和体面的象征,它的每一块砖,似乎都浸透着维多利亚时代的傲慢。
穿着制服、戴着白色手套的门童,毕恭毕敬地拉开车门。
先走出来的,不是华金,而是两名古巴战士。
他们是活下来的幽灵,是从古巴那座人间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古巴的“曼比战士”(abises),是为了民族独立而与西班牙殖民者在丛林里搏杀了数年的硬骨头。他们的同伴,有些死于战场,有些死于疾病。
更多的,则是在被俘后,像苦力一样被卖到了各地甘蔗园,继续为西班牙挣钱。
他们的肤色各异,有白人克里奥尔人,有黑人。战争与苦难,早已将他们锤炼成最坚韧、也最危险的战士。
他们是独立军中挑选出来,来旧金山求援的最精锐的人选,都是白人面孔。
此刻,他们穿着西装。下车后,并未立刻为华金开门,而是一左一右,警惕地环视着四周。
直到这时,华金才慢条斯理地从车厢里走出来。
他昂首挺胸地踏上酒店门前的台阶,身后,另外两名古巴战士也鱼贯而出,自动在他身后形成了一个松散却无法突破的保护圈。
他走进门,大堂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巨大的吊灯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将每一处角落都照得金碧辉煌。
几个穿着体面的英国绅士,正坐在天鹅绒沙发里低声交谈,看到华金这群人,都投来了审视和好奇的目光。
华金无视了这一切。他径直走到巨大的柜台前,将一个沉甸甸的皮袋,“砰”地一声扔在上面。
“给我最好的套房,能看到整个海港全景的那种!”
“还有,给我这几位护卫,安排在紧邻的房间。”
酒店前台脸上那副惯有的轻慢,在看到钱的瞬间便已消失无踪。
他亲自接过钥匙,引领着这群陌生到访的客人,走向了酒店的顶层。
套房的门被推开,奢华的气息扑面而来。
厚重的地毯,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家具,壁炉上立着一座巨大的自鸣钟。
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对着落地窗的一面巨大的落地镜。
华金遣散了手下,让他们去各自的房间休息,但命令卡洛斯和埃米利奥守在门外。
他一个人走进套房,关上了门。
他走到那面巨大的镜子前,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子里的人,还带着几分旅途的风尘。
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比纯粹的欧洲人要深,却又比亚洲人要浅。
他的五官轮廓深邃,带着几分西班牙式的立体感,高挺的鼻梁,薄而线条分明的嘴唇。
但那双眼睛,却是纯粹的东方眼型,瞳孔是深邃的黑,眼角微微上挑。
当他面无表情时,便会流露出一丝与生俱来的冷漠与疏离。
这副皮囊,是他行走于两个世界之间的通行证,也是他永远无法摆脱的、关于身份认同的枷锁。
他解开领口的扣子,开始打扮。
用水仔细地洗去脸上的尘土,用昂贵的发油将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把胡子用蜂蜡梳过,仔细修剪,下巴刮净。
然后,他换上了一套用料考究的羊毛西装,马甲上挂着一条纯金的怀表链,随后是高顶礼帽、领巾、袖扣、领带针,手杖。
一丝不苟。
可惜,还缺一枚真正代表身份的图章戒指。
镜中的人,已经不再是那个精明内敛的古巴混血儿,
而是一个全新的角色,来自旧金山的木材与皮草商人,“亚瑟·金先生”。这
个角色,华金在脑中已经排演了数遍。
他必须傲慢,因为新大陆的财富总是让人目中无人。
他必须带点粗俗,因为真正的上流贵族不会来维多利亚港这种边陲之地做生意。
最重要的是,他必须炫耀,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将自己所有的财富都亮出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吸引来那些潜伏在黑暗中最贪婪的饿狼。
打扮完毕,他没有立刻出门。他走到沙发旁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已经有些磨损的皮质笔记本。
他翻开本子,上面是他用西班牙语写的一些速记,记录下的关于局势的观察与分析,还有陈九。
这是他的习惯,源于他父亲的教导,永远不要相信记忆,要相信白纸黑字。
菲德尔让他来帮助陈九。对于菲德尔的命令,他从不质疑,这是他对救命恩人最基本的忠诚。但对于陈九这个人,华金的感官却在不断地变化。
起初,在他眼中,陈九不过是一个“更强悍的阿方索”。
同样出身底层,同样心狠手辣,同样为了生存不择手段。
他像评估一件商品一样,冷静地分析着陈九的价值。他有武力,有胆识,能凝聚人心,是一把非常好用的刀,能为菲德尔在金山的布局扫清障碍。
但随着接触的深入,尤其是在巴尔巴利海岸区那趟九死一生的旅程之后,华金发现自己错了。
陈九与他父亲,与他见过的所有“枭雄”,都截然不同。
陈九身上有一种华金父亲绝不具备的“天真”。那是对同胞的责任感和不可动摇的道德底线。他会为了素不相识的铁路劳工的尸骨而奔走,会为了“不引外人杀同胞”的原则而放弃最高效的方案。
在纯粹的实用主义者华金看来,这近乎愚蠢。
陈九身上还有一种他父亲绝不具备的“力量”。那不是单纯的武力,而是一种能将一盘散沙凝聚成铁板一块的人格魅力。
陈九能让那些麻木的苦力为他卖命,能让骄傲的武师为他折服。这种力量,让华金看到了成功的可能。
他愿意被陈九驱使,首先是源于对菲德尔的忠诚,这是他行为的基石。
其次,是现实的利益捆绑,他很清楚,自己和菲德尔的未来,已经和陈九这艘正在起航的船紧紧绑在了一起。
但最深层次的,或许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自我实现。
作为一个混血儿,他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根”。而在陈九身上,在他建立“华人渔寮”、开垦“水田”的计划中,华金看到了一个建立全新秩序、一个让所有“边缘人”都能找到归属感的可能。
他的手下有白人,有黑人,有苦力有官员,有菲德尔,还有像他这样的人。
他帮助陈九,不仅仅是在完成一项任务,更是在参与一场创造历史的伟大事业。
“一头危险而可靠的东方猛虎……”
华金在笔记本上写下最后一行字,然后合上了本子。
菲德尔支持他,或许是因为情感,因为目标,利益。而他,除了那些复杂的目的外,也想看看陈九究竟能走多远。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俯瞰着这座即将被他搅动得天翻地覆的城市。
游戏,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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