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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淘金客(1 / 2)

菲沙河的河水,浑浊而冰冷,如同它承载的无数淘金客破碎的梦。

“水龙号”的船长室内,华金那番关于“鬼佬天命”和“窃国阴谋”的分析,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周正的脸色苍白,他那双习惯了拨弄算盘珠子的手,此刻正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膝盖。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下,洇湿了那件体面的长衫领口。

他的脑子里,像是有两面大鼓在疯狂地对擂。

一面鼓,敲的是华金刚才说的那些话。“替罪羊”、“弃子”、“家破人亡”、“灭顶之灾”。

每一个词,都扯得他灵魂发颤。

他不是江湖草莽,他是个读过几年书、会算账、懂得趋利避害的聪明人。正因为聪明,他才更能理解华金话中那令人绝望的逻辑。

罗四海那艘所谓的“富贵船”,根本不是驶向衣锦还乡,而是一艘驶向地府的鬼船,张船票,是用卑诗省所有华人的血肉骨头换的!

另一面鼓,敲的却是罗四海那张看似豪爽、实则阴鸷的脸,和他许诺的金山银海。

“周生,你是个明白人,”罗四海当时拍着他的肩膀,语气亲热得像自家兄弟,

“赵镇岳条老柴早就唔掂啦!成日龟缩在唐人街,连嗰几个会馆的老家伙都压唔住,仲有咩肥水捞?家下呢啲鸦片烟土,你做到晓飞天,又分到几多?”(这鸦片生意,你费心劳力,又能拿多少?)

于是,每次他“照拂”之后的水路生意,都有一大笔额外的油水落袋!

报给金山总堂的账目,更是经他手一一润色。

那些白花花的银币,叮叮当当,真是听到人心都醉埋。

等储够了银纸,就拍拍屁股走人,去纽约、去檀香山、或者买块地起间大屋,去横滨都得,哪里不一样有中华街?

只要有银纸在手,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无数白人商贾、官员在他面前点头哈腰……或者在土伦(岘港)、槟城,在自己起的大宅度,娶返几房老婆。

咁先叫威!

那是何等的风光!

为了这个梦,他早就投了罗四海,替他和总堂之间周旋,并且一来维港,就把陈九卖了个干净,

陈九提出要去巴克维尔,岂不正好,引到巴克维尔的埋伏圈里,直接做掉。

可现在,这个梦被华金无情地敲碎了。剩下的,只有噩梦。

他偷偷地抬起眼,飞快地瞥了一眼陈九。

陈九背对着众人,站在那张海图前,身形如同一座沉默的礁石。

周正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一股深沉、冰冷的杀意,正从那个看似平静的背影中,无声地弥漫开来。

点算?

同这个杀气盈天的“红棍”…..不,眼看着就是龙头的陈九坦白?跪低,求他放过?

周正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看过、听过陈九的手段,在唐人街、在巴尔巴利海岸,那些尸体,那些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华人和爱尔兰人……这个年轻人,绝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欺瞒的善茬。

他的眼神,能看穿人心。

坦白,或许能保住一条命,但从此以后,他周正,就会变成一个背信弃义、人人唾弃的叛徒。在整个洪门致公堂,他将永远抬不起头。

不坦白?继续替罗四海做事?

那华金口中的“灭顶之灾”又该如何是好?自己就算当上了罗四海最亲密的狗腿子,又能当几天?

当整个华人社区都被白人当作仇敌和叛匪来清算时,他一个黄皮肤的“大臣”,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恐惧,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既害怕罗四海的狠辣,也恐惧陈九的洞察,更恐惧那几乎可以预见的、整个族群的悲惨未来。

他做出了一个自认为最聪明的决定——他要自保。

我扮咩都冇做过,咩都唔知,是不是就冇事啰?

“九爷,”周正终于开口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一个忠心下属的忧虑与激愤,“罗四海此獠,狼子野心,人神共愤!我……我周正虽只是个管账的,但也读过圣贤书,知晓忠义二字!绝不能容此贼得逞!”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甚至挤出了几分因为激动而产生的颤音。

陈九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眼神,平静得可怕。

周正感觉自己那点心思,在这双眼睛面前,仿佛被剥得一干二净。

他不敢与之对视,慌忙低下头。

“落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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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沙河谷,耶鲁镇(Yale)。

这个河岸小镇,从鸟不拉屎的地方变成如今的“帐篷之城”,已经过去七年。

甚至把“金山”这个称呼都从圣佛朗西斯科那里抢了过来。

这里是文明的终点,也是荒野的起点。

泥泞的主街上,到处都是简陋的木板房、鳞次栉比的帐篷和生意兴隆的简陋酒吧。

印第安原住民披着毛毯,眼神漠然地看着来往的白人商贩,而数量最多的,则是那些背着简陋行囊的矿工。

“水龙号”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这样的船每天都有十几艘停靠。

船上下来的人,分成了两路。

一路,是以陈九为首的“淘金客”。

陈九、黎伯、周正,以及二十多个兄弟,全部换上了最结实的帆布工装和高筒皮靴。

他们一下船没走出多远,便表现出一种急不可耐的张扬。

“事头!镇上最好的马车行在边度啊?”

陈九故意耍横,一把扯过一个路过的华人,大声询问,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鹰洋,毫不在意地抛了过去。

这番做派,立刻吸引了周围不少目光,其中有几个蹲在墙角、看似闲聊的华人汉子,眼神交汇了一下,便不动声色地继续抽着烟,但耳朵却竖了起来。

他们一行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镇上最大的一家马车租赁行。

这家由哈德逊湾公司背景的商人经营的车行,马匹膘肥体壮,马车也最为坚固。

“我们要最好的!能拉下我们二十多个人!”

陈九将一袋鹰洋“砰”地一声放在柜台上,那沉甸甸的声响让满脸傲慢的白人老板眼睛都亮了。

“还有!最好的补给!咸牛肉、硬面包、威士忌……有多少要多少!”

这番豪阔的举动,在整个耶鲁镇都算得上新闻。

很快,“一帮发了横财的加州老矿工,要去巴克维尔继续他们的好运”这个消息,就插上翅膀般传遍了每一个酒吧和华人聚集的角落。

租好了马车,陈九又带着众人,包下了镇上一家华人开的食肆。

这里其实也没什么好吃的,老板在门口架起一个大铁锅,把能找到的蔬菜,卷心菜、洋葱和猪肉、鸡肉切碎,猛火快炒,然后浇在饭上,就是一顿美味的碟头饭。

他们大声地划拳行令,喝酒吃肉,谈论着巴克维尔遍地黄金的传说。

周正被这阵仗吓得心惊胆战,他只能强迫自己挤出笑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生怕自己一个不自然的表情,就暴露在罗四海无处不在的眼线之下。

这场戏,一直演到吃饱喝足。

最终,在无数人或羡慕、或嫉妒、或猜疑的目光中,两辆由六匹健马拉动的康科德(nrd)马车,载着陈九一行人,在一片喧嚣和尘土中,缓缓驶出耶鲁镇,踏上了那条通往黄金与死亡的传奇之路。

卡里布马车道(cariboo wagon Road)。

黎伯早年亲身走过这一段,也算是清楚这里的淘金情况。

对于绝大多数华人淘金者来说,最主要的交通方式是步行。

他们会结成队伍,将所有行李和工具用扁担挑着,一步步地走完全程。在卡里布马车道修建完成之前,这趟旅程最少需要一个月时间。

租赁马车非常昂贵,通常只有富有的商人、官员或白人淘金者才会乘坐。

康科德马车(nrd ach)。这种马车车身有悬挂系统支撑,减震效果较好,车厢坚固,可以容纳9名乘客(车内6人,车顶3人),后面还可以堆放行李和工具。

他们这一行,租了两个马车快运,已经高调到了极点。

而另一路,则是在阴影中潜行的猎手。

华金带领着那四名古巴兄弟,在陈九等人下船后不久,便悄无声息地从船的另一侧离去。

他们没有进入喧闹的主街,而是沿着河岸,走向了那些由白人经营的、相对僻静的区域。

华金的面孔和流利的英文,是他们最好的通行证。

他找了几个白人矿工打听,走进了一家专供船长和蒸汽船工程师消遣的酒吧。

很快,他就从酒保那里得到了消息。

“我需要一艘船,先生。”

华金对一个正在喝着劣质威士忌的、满脸络腮胡的蒸汽船船长说道,同时将一袋子鹰洋,推到了他的酒杯旁。

“我听说你有一艘小型的蒸汽船,马力很足。我需要租用它……不,是买下它接下来七天所有的航行时间。不记录航程,不报备,只听我的指令。”

船长的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警惕。“年轻人,这不合规矩。而且,我的船是用来跑货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