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金笑了笑,示意船长看一看自己推过去的袋子,
“你的货运,跑一趟能赚多少?我付你三倍的价钱。而且,我只是派了些黄皮猴子去下游的几个印第安人村落,做点皮毛生意。送回维多利亚港,你知道,有些生意,总是不希望太多人知道。”
沉甸甸的鹰洋的诱惑,以及“皮毛私货”这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最终让船长点了点头。
在耶鲁镇,只要有足够的钱,规矩就是一张废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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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里布马车道,与其说是一条路,不如说是一道被硬生生刻在菲沙河谷悬崖峭壁上的伤疤。
这条路由英国工程师督建,完工,为了取代早期危险崎岖的骡马小径,吸引更多淘金者。
它沿着菲沙河险峻的峡谷蜿蜒而上,穿过干旱的丘陵地带,最终进入北方的森林和矿区。
道路宽阔,足以让两辆马车交会。
这条耗尽了卑诗殖民地财政的工程奇迹,此时已然显露出几分衰败。
淘金热的高峰已过,道路的维护日渐废弛。
陈九他们的马车行驶在上面,感觉就像是随时在颠簸。
道路的一侧,是高耸入云、仿佛随时可能塌方的岩壁。另一侧,则是深达数百英尺的峡谷,谷底,菲沙河翻滚不止,浪花拍打着狰狞的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最惊险的地段,是那些被称为“廊道”(Galleries)的地方。
由于山势过于陡峭,无法开凿路基,当年的筑路工人们便用巨大的木梁,在悬崖上搭建出一段段悬空的木质栈道。
马车驶过时,车轮下的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散架,坠入万丈深渊。
每一次转弯,都能看到之前走过的路,像一条细细的丝线,缠绕在雄伟的山体之上。
几个捕鲸厂带过来的汉子坐在车厢里,脸色有些发白,双手死死地抓住车窗的边缘,连看一眼窗外的勇气都没有。
陈九却显得异常平静。他掀开车帘,看着窗外那壮丽而又致命的景色,心中却在飞速地计算着时间和距离。
沿途,他们看到了太多淘金时代的遗迹。
废弃的木屋、跌落谷底的马车、坍塌的矿洞入口,诉说着曾经的疯狂。
一路上,除了他们这种购买了巴纳德快运专线服务的马车,还遇见了十几头骡子驮拽的货运马车,上面是满当当的食品、采矿设备、建材、酒等物资。
他们会送完物资后,再将黄金运出。来回需要一个多月。
黎伯上前搭了几句话,才知道如今淘金镇的物价依然昂贵。
淘金虽然挣得多,但吃的喝的无不比外面贵上几倍,甚至十倍。
很多白人矿工,挣得钱不等出去,早都在镇子上喝酒、找女人、赌博输掉了。
他们这一趟租赁快运马车的钱,足足两百美元,是一个淘金矿工几个月的收入,是旧金山一个普通苦力一年的收入,足见奢靡。
沿路更多的是步行的矿工、商贩和探险者。
更多的是结伴组团的华人矿工,他们更好辨认。
他们穿着传统的蓝色斜襟衫和大裆裤,还清一色地戴一顶斗笠来遮阳挡雨。
所有人将行李,包括铺盖、铁锅、米、干菜以及沉重的淘金工具,都用一根扁担挑在肩上。
依旧是黎伯上前搭话。
他这才知道,原来这时候,大规模的表层金矿几乎已被开采殆尽。
许多白人矿工已经离开,华人矿工的规模正在与日增多,他们同样也是旧金山过来的,集资买了一块二手矿区,准备在这块矿区精耕细作。
白人矿工看不上这种细水长流,需要持之以恒付出努力的矿区。
傍晚时分,他们在路边一处尚在营业的简陋驿站停下休息。驿站老板是个脾气很臭的白人老头,他端上来的食物,是烤得半生不熟的鹿肉和硬得能砸死人的黑面包。
驿站还有人休息。
那同样是十几个华人矿工,
看到陈九他们这两辆气派的六马马车,以及桌上丰盛的食物,这些矿工的眼中都流露出羡慕和敬畏。
“几位大佬,都系去巴克维尔发达嘅?”
一个年纪稍长的矿工,壮着胆子上前搭话,说的是带了浓重四邑口音的粤语。
黎伯笑着站起身,用同样的乡音回应道:“是啊,老兄弟。听讲那边的金窟旺,还好挖,过来碰碰运气。你们这是……”
“唉,别提了。”
那矿工叹了口气,“我们在下游的矿区捱咗半年,金屎都执唔到几粒,攒下的血汗钱倒贴半份交咗致公堂香油数!饿到前胸贴后背啊,听讲巴克维尔那边大矿多,想去那边再搏一搏。”
“致公堂……罗香主,他对你们唔够水?”
陈九状似无意地问道。
那矿工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才压低了声音:“罗香主……那是天一样的人物,我们哪里敢说他不好。只是……唉,他手下的掌数,搜刮地太狠了。割了一茬又一茬……活路,越来越窄了。”
另一个年轻些的矿工忍不住插嘴:“你们是边度落来的的大老板?系咪包了咩大矿区,可唔可以跟您揾食?拆帐又得领粮又得,您拍板就系!”
(分成也行,领工资也行)
他们眼中那份卑微而又真切的期盼,像一根针,轻轻地刺了陈九一下。
他知道,这些普通的同胞,就是罗四海阴谋中,最无辜、最廉价的燃料。
陈九心中愈发坚定,他笑着对那年轻矿工说:“我是先打算去那边睇下情况先。好日子会来的。大家出门在外,都唔容易。今晚呢餐算我的。黎伯,去跟老板说给这些兄弟上最好的酒肉!”
矿工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感激的欢呼。
那一夜,驿站里充满了华人矿工们的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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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菲沙河谷的气温骤降,寒风如同鬼哭狼嚎。
陈九一行人在驿站后面的马厩旁升起了篝火,装作要在此地露营过夜。
他们故意喝得酩酊大醉,大声地唱着家乡的咸水歌,那粗犷而带着乡愁的调子,在空旷的山谷里传出很远。
驿站老板和那些矿工们,都以为这群阔绰的淘金客,不过是一群没吃过苦的纨绔子弟。
直到午夜。
当所有人都已沉入梦乡,当篝火只剩下明灭的余烬时,陈九的眼睛,在黑暗中猛地睁开。
“行动。”
一声低语,如同命令。
王崇和、黎伯、周正,以及最精锐的旧部,悄无声息地站起身。
他们将大部分行李,以及几件显眼的外套,都留在了马车里和篝火旁,交代了留下来的阿忠和几个兄弟,明天和马车夫交代好,这一趟的快运服务空出来的位置就转送给驿站的华人矿工。
等到距离巴克维尔还有一两天路程的时候,再让这些矿工下车走路过去。
阿忠明白,巴克维尔的情况谁也不知道,为了避免进去就被盯上或者被抓起来,他们这些剩下的人绝不能再乘马车,也不能连累这些无辜的人。
到了巴克维尔,他还需要混进去打探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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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惨白如骨。
他们一行十六人,折返回了马车道,趁着夜色轻装疾驰。
折返的路,比来时艰难。
马车虽然颠簸,一群人挤在车厢里,窗外是尘土飞扬,偶尔还撞到脑袋。
但毕竟是坐着休息。
寒风中走夜路,靠着月亮和天上的星辰前行,还是小跑,实在算不上什么美好的回忆。
黎伯年纪大了,好几次都险些滑下山坡,幸得有人在旁搀扶。
周正更是苦不堪言,他何曾吃过这种苦,好几次都想瘫在地上不走了,但一看到王崇和那双在黑暗中依旧冰冷的眼睛,便只能咬着牙,连滚带爬地跟上。
他们走了整整一夜。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耶鲁镇那模糊的轮廓,终于再次出现在他们眼前。
他们没有进镇,而是到了约定的接头地点,被留下的兄弟引到了下游的河湾。
河湾里,一艘小型的明轮蒸汽船,正静静地停泊在那里。
烟囱里,正冒出淡淡的青烟。
华金穿着一身船长的大衣,正站在船头,焦急地等待着。
当他看到陈九等人狼狈不堪但安然无恙地从山林里钻出来时,那颗悬了一夜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没有多余的话。众人迅速而无声地登上了船。
船长收了华金付清的尾款,识趣地没有多问一句,立刻发动了蒸汽机。
明轮开始搅动河水,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中显得格外清晰。
蒸汽船,调转船头,顺流而下,朝着维多利亚港的方向,全速驶去。
船舱内,陈九脱下湿透的靴子,从里面倒出满是泥沙的河水。他看着自己满是划痕和血泡的双手,又看了看窗外飞速倒退的、险峻的河谷。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与魔鬼的对决。
维多利亚港,那座被阴谋与欲望笼罩的城市,正在等待着他们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