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卑诗(2 / 2)

“全凭元帅话事!”

堂内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在几个核心头目的带领下,齐刷刷地起身,抱拳应和,声势震天。

黎伯的脸色顿时有些变了,偷偷看了一眼陈九。

九爷的脸上,也是冷硬如铁。

————————————————————————————————————

夜幕低垂,维多利亚港的海风带着凉意,吹拂着致公堂安排给洪门二路元帅下榻的独栋小楼。

这楼位于唐人街相对僻静的一角,表面上看颇为体面,红砖结构,比周围的木板房坚固不少。

然而,陈九一踏入,便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监视气息。

窗户的位置、走廊的转折,都透着刻意的安排。这与其说是贵宾房,不如说是罗四海临时准备的监所。

送走了罗四海派来嘘寒问暖的管事,陈九脸上的倨傲瞬间褪去,只剩下冷冽。

他示意王崇和在门口警戒,陈安则悄无声息地隐入楼内阴影处。

陈九自己则坐在硬木椅上,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煤油灯,

很快,黎耀祖和周正被带了进来。黎伯脸上带着几分旅途劳顿和酒后的微醺,周正则显得有些拘谨不安,眼神躲闪。

“坐。”

陈九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没有多余的客套,“把你们知道的罗四海,仔仔细细,再同我讲一遍。从最初识得他开始,到后来如何变成今日这般模样。我要听的,系最真实的嘢,唔系酒桌上的客套,亦唔系人云亦云的传言。”

黎伯和周正对视一眼,知道这是陈九已然动了怒。

黎伯清了清嗓子,浑浊的眼中流露出回忆的神色:

“九爷,老朽第一次见罗四海,系五六年前,跟住赵龙头深入卑诗省腹地,去咗巴克维尔(barkerville)嗰个金矿大埠。嗰阵时的景象,真系……终生难忘。”

“遍地都系淘金的人,白人、华人,挤在山沟沟里,个个都系饿狼扑食的眼神。罗四海当时不是洪门的人,他是开平同乡会的首领。皆因这里开平人最多,他拳头够硬,心够狠,好快就聚拢了一帮同乡,成为一股势力。”

黎伯的声音低沉下来,“嗰阵时,我们华人矿工的日子,真系猪狗不如。鬼佬定落的规矩,简直系明抢!最阴毒的一条,就系只准我们在那些鬼佬矿工挖过、搜刮干净或者干脆什么也没找到的‘废弃’矿区做嘢!摆明就系唔想我们淘到真金,永远做他们的下等人、苦力!”

“赵龙头睇唔过眼,亦深知要在异乡立足,必须要有自己的地盘同力量。他睇中了罗四海手下那班敢打敢拼的同乡仔。于是,龙头亲自出面,以洪门的名义,同罗四海联手,在巴克维尔建立咗洪顺堂。”

“即系而家卑诗省致公堂的前身。”

“罗四海呢个人,嗰阵时脾气就极暴躁,一言不合就敢带人同白鬼开片,喝多了更是连自己人都打。没想到,过了这么些年,今日一见竟然城府颇深。但系他有两样,真系冇得弹———够胆搏命,亦识得组织人!”

黎伯眼中闪过忌惮,也有一丝佩服。

“他带领洪顺堂的兄弟,唔理鬼佬那套狗屁规矩,直接组织人手,硬抢!专拣那些‘废弃’矿区落手。我们做事勤力、心细,淘金挖矿比他们彻底得多!就咁样,硬生生从鬼佬手指缝里刮咗大把真金白银!”

黎伯顿了顿,继续道:“洪顺堂不单只是咁简单。龙头深知要凝聚人心,光靠金唔够。金山总堂落力支持,组织人手,在巴克维尔开了杂货铺、餐馆、洗衣铺,仲有最重要的中医药铺!那些铺头,不单止改善兄弟的伙食,仲为成个聚居区提供生活必需,稳住了人心。”

“更重要的系,”

黎伯语气凝重,“洪顺堂不仅照顾新来的同乡、安置伤病、甚至将不幸客死异乡的兄弟骸骨,千里迢迢运返,落叶归根。呢份情义,重过千斤!所以,洪顺堂一呼百应,唔单止开平人,好多其他四邑、甚至广府各地的华人矿工都争相加入。卑诗省洪门的根基,就系嗰阵时在血同金、义同利之间,硬生生打落来的!组织力极高,本地华人虽苦,但唔算混乱。”

黎伯说完,叹了口气,仿佛耗尽了力气,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大口。

“可惜洪顺堂越做越大,这罗四海却狼子野心显现,拼命盘剥,如今人心早不如以往啦!”

陈九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周正:“周生,你呢?你管‘出水’‘入水’,跑维港最多。罗四海把堂口搬过来之后,又点?”

周正说道:“回九爷话。自从龙头安排好这条走私线路,生意越做越大,重心就逐渐从荒山野岭的巴克维尔,转移到呢个通江达海的维多利亚港。罗香主……罗四海他,自然亦将他的核心人马同势力,大部分都移了过来。”

“我多次往返维港打点,亲眼睇住他点样在呢度扎根、壮大。他在维港的势力,比当年在巴克维尔更加盘根错节,更加难以撼动。”

周正的声音低了下去,“至于同总堂的关系……”

他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陈九冰冷的脸色,才继续道:“自从搬来维港,远离巴克维尔那些洪顺堂早期的兄弟,罗四海同金山总堂,就……就真系开始阴奉阳违。龙头的指示,他表面应承,背地里往往另搞一套。尤其系走私的货仓、中转。点分、点用,他的手越伸越长,胃口越来越大。”

“后来,”

周正的声音带着一丝怒气气,“龙头忍无可忍,决定亲自带人过维港,要同罗四海’倾清楚数’。那次…我没有跟来。但系听讲,场面好僵。龙头带来的一批精锐打仔,本意是要震慑,甚至必要时代替罗四海的人手。”

“结果……结果唔知点解,龙头离开后,那批人大部分都留在这里了,话系协助管理维港堂口同航线。”

“估计也是尾大不掉,龙头无奈之举。”

周正说完,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近来两年,旧时堂口的兄弟越来越少,不知道被罗四海赶去了哪里....”

他透露的信息,无疑坐实了罗四海早有异心且手段高明。

房间里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煤油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窗外的海浪声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晰。

陈九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硬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眉头紧锁,仿佛在梳理一团乱麻。

赵镇岳死得太快,也太突然……

他生前显然对罗四海早有戒备,也做了一些安排和制衡,比如派精锐打仔过来,试图掺沙子。

但这些手段,要么被罗四海化解,要么随着赵镇岳的暴毙而戛然而止,成了一笔笔糊涂账,留下的只有隐患和猜忌。

更麻烦的是,陈九越发明白,赵镇岳习惯性地喜欢在棋盘上多留几手,很多关键的信息和布置,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如今人死灯灭,线索全断。

现在,面对这个在卑诗省经营多年、心狠手辣且极具手腕的罗四海,这黄久云的身份能维持多久?

坐船到金山不过五六日,来回也就十天,十天时间,如何能解决如此一摊乱麻?

对方表面的顺从背后藏着怎样的杀机?

直接亮出龙头棍和真实身份强压?

风险太大,对方在维港经营日久,人马枪械充足,自己这四十多人是精锐,但这里不同金山,罗四海常年把持走私生意,手里也都是常年在金矿和白鬼抢地盘的硬仔,硬桥硬马岂不是送命?

通过黎伯、周正这些“旧人”去接触罗四海的核心圈子?

黎伯人老成精但已无实权,周正只是个业务管事,恐怕连走私这条线真正的核心都进不去,更别提探听虚实。

不能被动等待罗四海出招,也不能痴心妄想对方会因为香港洪门和金山总堂的名头就真的交权。

必须找到突破口!

他猛地停下敲击的手指,“黎伯,周生,辛苦你们。听日开始,你们两个,用返自己的身份同人脉,唔好提我。周生,你尤其要留心,想办法摸清楚而家两条走私线的具体路线、交接点、关键人物,特别是……在维港内部,那些事以前总堂派过来的人,或者仲对总堂有念想的人!”

“记住,要暗,要稳,唔好打草惊蛇。”

“明白!”

周正连忙应道,感觉肩上的担子沉甸甸。

黎伯也凝重地点点头:“九爷放心,老朽识做。”

“华金!”

陈九朝门外低唤一声。穿着得体西装的华金立刻推门进来。

“你英文好,识得同鬼佬打交道。听日,你带两个醒目的古巴兄弟,扮成商人或者水手,在港口区、海关附近,甚至鬼佬的酒吧,打听下最近走私团伙火并的详细情况,同埋……罗四海同本地洋人官员、警队的具体关系,边个收钱,边个同他有过节。我要知他在洋人那边的底牌。”

华金简洁地领命。

“崇和,”

陈九看向门口如同铁塔般的汉子,“睇实呢栋楼,任何陌生人都不准放进来。阿忠,你带人轮班,暗中睇住黎伯同周生的安全。”

王崇和无声地点了下头,阿忠的身影则在阴影中微微一动,表示收到。

安排完毕,陈九挥挥手让黎伯和周正先去休息。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他走到窗边,微微掀开厚重的窗帘一角。

罗四海那张看似豪爽的脸,还有那些话,在陈九脑海中挥之不去。

短短六七年时间,如何能让一个打仔头目成长到今天?

观此人言行,显然是费心收集了情报,并且跟洋人打过很多交道的,恐怕日常也不少学习。

这种人,跟自己一样,显然内心有一个足够长远且足够宏大的目标....

既然此人如此盘剥无度,显然是爱极了钱。

但眼里都是钱权之辈,必然短视贪婪,又如何养出这一番气度?

他有些想不明白。

————————————

摸清走私线,接触旧人……这是撬开罗四海的第一步。

这仅仅是开始。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与这条盘踞多年的地头蛇周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赵镇岳留下的烂摊子,远比他想象的更棘手。

他需要信息,需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