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卑诗(1 / 2)

致公堂派来接引的中年管事,是个面容精明、八面玲珑的人物。

他没有刻薄倨傲地让这个远道而来的香港洪门二路元帅出示信物,而是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

他一路将陈九的大部分弟兄引至一处会馆的住所安顿,言谈举止间滴水不漏,既表现出对陈九的恭敬,又恰到好处地保持着几分距离。

陈九等随船兄弟安顿完毕,则让他带着周正、黎伯、华金、小哑巴陈安、王崇和、阿忠等九个核心人物,径直前往位于菲斯加德街的至公堂总部。

那里,一场精心布置的接风宴,正等待着他们。

罗四海已经站在门口等候。

他没有像管事那样恭敬,只是静静地立在堂口门前那两尊怒目圆睁的石狮子之间,身上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

短发利落,身形精悍。

他身后,站着四名同样穿着短打劲装的汉子,垂手侍立,神情恭敬中透着一股子难以掩饰的悍气。

“黄兄,你由咁远路过来,真系辛苦晒。”

罗四海不卑不亢地抱拳,声音沉稳洪亮。

“罗香主客气。”陈九以“黄久云”的身份,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点了点头,目光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

他刻意模仿着记忆中黄久云那种属于上位者的倨傲与轻慢,眼神里带着几分挑剔和审视。

罗四海似乎并未在意他这副姿态,只是侧身让开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九迈步踏入致公堂。

正厅宽阔,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字画,虽非名家手笔,却也装裱得古色古香。

正中央的神龛更是金碧辉煌,比金山总堂的还要气派几分。

八仙桌上已经备好了茶水,正堂并无太多人,只有几个年轻些的侍立在场。

几番简单的寒暄,罗四海先是向同行的黎耀祖和周正问了好。

“黎伯,周先生,几年冇见,风采依然啊。”

他的语气熟络,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赵龙头近来身体可好?总堂的生意,是否还顺利?”

黎耀祖笑容满面,拱手回应。

他一个早就没什么权势的老叔父,何苦招人厌恶。

他此行名为“随行”,实为陈九的眼睛和顾问,一路上早已将自己对罗四海的了解与猜测,尽数告知了陈九。

此刻只是简单寒暄几句。

周正则显得有些局促,他毕竟只是负责具体“业务”的管事,在这种场合,并没有太多说话的份量,只是欠了欠身子,道:“劳罗香主挂心,龙头一切安好。”

“罗香主,”

陈九呷了口茶,开门见山,“我等此来,事务繁多。不如,罗香主你先同我地讲下呢个维多利亚港,同埋成个卑诗省而家系咩形势?”

罗四海闻言,放下茶杯,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元帅吩咐,敢不从命。”

他亲自给几人添了茶,缓缓开口,“卑诗者,british bia 之谓也。”

“呢块地,话大唔大,话细唔细。真正能让我们华人企得稳阵脚的地方,其实不多。主要就是两个,一个是咱们脚下这维多利亚港,另一个,就系北边卡里布地区掘金的大埠,巴克维尔。”

他的手指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从维多利亚到巴克维尔,要走卡里布马车道,成条路都系山高水深,险过剃头。但系嗰度,有金执,就自然有人去。而家,长住系巴克维尔的华人矿工,已经差唔多有四千个。”

“四千人?”陈九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这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冇错,四千人。仲要,基本都系孤家寡佬。”

罗四海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黄兄你都知,四千个血气方刚的寡佬,聚埋一齐,如果冇人管住,就系一盘散沙,任人鱼肉。但如果可以将人地都收编起身,就系一股边个都唔敢睇小的势力。”

“呢股势力,可以令我们华人,系呢片鬼佬的地头上面,落地生根,安身立命。”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当然,想在这里扎根,光靠人多是不够的。还得懂这里的规矩。这卑诗省的规矩,是谁定的?是英国佬。讲白点,是一家叫’the bay’的公司。”

他指的是哈德逊湾公司(hudsons bay pany),这个以皮毛贸易起家、拥有自己舰队、堡垒乃至法律的商业帝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这片广袤土地实际上的统治者。

“这家公司,先是占了地,开了商站,建了堡垒,然后才上报给英女王,让女王追认此地为英国的殖民地。所以说,这里的规矩,由一开始,就系生意人的规矩,系讲金唔讲心的规矩。”

罗四海的这番话,让陈九心中一动。他对这些旧事并不算熟悉,但罗四海言语间透露出的那份洞察力,却让他再次提高了警惕。

“至于我们华人内部,”罗四海接着说道,

“维多利亚港和巴克维尔,大大小小的堂口,共有六家。”

“来这里洗金的多是宗亲同乡,一同过海,也因此人心集晒。”

“黄江夏堂,是黄姓的宗亲祠堂。听讲祖上系东汉个大孝子黄香,讲究个孝义传家。”

“周爱莲堂,是周姓的祠堂。他们的祖宗是北宋的理学家周敦颐,一篇《爱莲说》流传千古,他们也自诩清高,不染淤泥。”

“曾三省堂,是曾姓的祠堂,拜的是曾子,天天把‘吾日三省吾身’挂在嘴边。”

罗四海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嘲讽。

“还有冈州会馆,原是新会同乡会。里面的人大多来自四邑,抱团得很紧。”

“明义堂,则是些零散的、不属于任何宗亲或地域的小堂口,为了互助取暖凑在一起的。”

“最后,便是我们致公堂。”罗四海的声音微微提高了几分,“作为洪门分支,我们致公堂的宗旨,便是团结所有海外华人,反清复明,共谋大业。如今,这卑诗省八成的华人,都已拜入我们致公堂门下。无论系宗亲堂口,定系同乡会馆,见到我们致公堂支旗,都要比三分薄面。”

罗四海的这番介绍,看似是在为他解说局势,实则也是在不动声色地划定自己的地盘,展示自己的实力。

他将其他堂口都描述成基于血缘或地域的狭隘组织,唯独将致公堂抬高到“团结所有华人”的政治高度,其用意不言而喻。

这个罗四海,不仅有枭雄的狠辣,更有政客的手段。

比起周正和黎伯嘴上形容的土皇帝,眼前这人还要难缠几倍。

想来也是,能从鬼佬地头厮杀出来,还逼得赵镇岳“忍气吞声”,又能是什么简单人物?

正思索间,门外传来一阵喧哗。那中年管事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队捧着各色菜肴的仆役。

接风宴,正式开始了。

山珍海味,水陆毕陈。

烤得油光锃亮的整只乳猪,卧在巨大的盘子中央。

旁边是一盘清蒸的海鱼,鱼身硕大,肉质雪白,上面淋着滚烫的、爆香了葱姜蒜末的滚油,香气四溢。

还有一锅用药材炖煮的鸡汤,盛在巨大的砂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汤色金黄,闻之便让人食指大动。

罗四海表现得热情周到,礼数无懈可击。

他亲自将陈九引至主位,又频频举杯,言谈间尽是对香港总堂的敬仰和对“黄元帅”亲临的荣幸。

他手下的几个核心头目,也轮番上前敬酒。

这些人,大多是与罗四海一同从巴克维尔金矿里杀出来的悍匪,身上带着一股子草莽英雄的豪气与匪气。

陈九不擅长饮酒,大多浅尝辄止,这些人也竟没有意见,大多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堂内的气氛愈发热烈,划拳行令声、吹牛拍马声不绝于耳。

陈九始终沉默地吃着菜。

终于,他放下手中的筷子,擦了擦嘴角。

他这个动作,仿佛一个无声的号令,原本还在吃饭的王崇和等人,竟在短短数息之内,全部停下筷子安静了下来。

黎伯和周正还在喝酒,看见席上的众人停下筷子,更是慌不迭的放下酒杯,讪笑两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到了他们身上。

“罗香主,”

“我姓黄的这一趟过来,为乜事,相信你都心中有数。酒,都饮得七七八八啦。我们都是时候倾下正经嘢。”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在座的众人,最后落在罗四海的脸上,语气陡然转冷,

“总堂同赵龙头的意思好清楚,近排北美风声紧,啲差佬查得好严。无论系金山,定系卑诗,都出了唔少麻烦。为了统一各路航线,减少风险,由今日起,维港呢条‘生意’,就交俾我的人马直接打理。”

他这话说得极其不客气,等同于当众夺权。那“生意”二字,更是说得明明白白,毫不避讳。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罗四海手下的那几个头目,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与压抑的怒意。

他们下意识地看向罗四海,等待着他的反应。

然而,罗四海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怒意,反而沉默片刻,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站起身,对着陈九拱手,“黄兄!这担子,我罗四海早就觉得力不从心了!唔怕同你讲,呢条线上的风险一日大过一日,我只系个粗人,带住班兄弟勉强顶住,生怕几时出了咩差错,坏左总堂的大计。而家元帅你亲身到埠,肯接手呢个烫手山芋,真系我地维多利亚分舵上下几百个兄弟的福气!”

他转过身,面向堂内那几十名早已惊得目瞪口呆的头目,声音陡然拔高,洪亮如钟:“都听到了吗?以后’生意’上的事,全凭元帅话事!边个够胆驳嘴,就系同我罗四海过唔去,按堂规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