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巡蛇(1 / 2)

翌日,维多利亚港从一夜的寒雾中醒来,却未见半点阳光。

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海峡之上。

陈九一行人踏出致公堂安排的小楼时,街面上早已有了一层薄薄的积水,车轮碾过,溅起混杂着煤灰与马粪的污水。

致公堂派来的管事早已在门口候着,仍是那个昨天接应的中年人,名叫李忠,约莫四十上下,身形精瘦,穿着一身半旧的西式洋装,外面套着件厚实的大衣。

辫子藏在帽子里,远远看过去,倒真像个“洋大人”了。

他脸上堆着笑,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却滴水不漏,透着一股子在三教九流中浸淫已久的精明与审慎。

“黄爷,各位爷,”

李忠微微躬身,带着浓重的开平口音,“堂主吩咐了,今日由我带几位四处转转,熟悉下维多利亚港的生意。马车已备好,就在巷口。”

陈九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黑色短打,外面罩着那件洗得有点僵硬的厚呢大衣。

王崇和与阿忠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如同两尊沉默的门神,手始终不离腰间的刀柄。

小哑巴陈安则像个小尾巴,拽着陈九的衣角。

简易的两轮马车在湿滑的街道上缓缓行驶。

维多利亚的市容,远比圣佛朗西斯科的唐人街要齐整,甚至比金山那些白人商贾聚集的街区更多了几分英伦式的古板与森严。街道两旁,多是两至三层的红砖建筑,维多利亚式的凸窗和尖顶随处可见,政府大楼前甚至飘扬着醒目的米字旗。

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察在街角巡逻,眼神锐利,手中的警棍不时敲打着掌心。

“我们先去睇’入水’的生意。”李忠坐在车夫旁,侧过身介绍道,“维多利亚港是英女王的地界,规矩大,但有些门路,却是别处寻不到的。”

马车七拐八绕,逐渐远离了市中心的繁华,驶入一片由低矮仓库、木材加工厂和鱼罐头作坊组成的港口工业区。

“就这里了。”李忠示意车夫停车。

马车停在一间毫不起眼的咸鱼作坊门前。

工厂的外墙被海风和岁月侵蚀得斑驳不堪,巨大的招牌上,“咸鱼”两个汉字早已褪色,旁边一行小小的英文也模糊不清。

几个衣衫褴褛的华人劳工正将一筐筐散发着腥气的鲱鱼、鲽鱼从板车上卸下,动作麻木。

李忠上前,与门口一个戴着毡帽、正在抽烟的监工模样的汉子低声交谈了几句,又塞过去几枚硬币。

那汉子点了点头,挥手让他们进去。

一进门就是腥气熏天,里面的人有的在杀鱼,有的正在往鱼身上摸粗盐,后面是各式各样的大木桶,里面层层叠叠的堆满了鱼,上面用石头压着。

穿过满是鱼鳞和内脏的院子,一股更为浓郁的、混杂着植物发酵与某种药材的奇异味道扑面而来。

李忠引着他们绕过几道,推开一扇伪装成仓库墙壁的暗门。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光线昏暗的地下空间。

几十盏煤油灯悬挂在低矮的横梁上,把这处空间照得通亮。

与其说这里是腌咸鱼的作坊,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生鸦片加工坊。

地下的空间比地上还要大许多。

近百名赤裸着上身、面黄肌瘦的华人劳工,正围着十几口巨大的铁锅忙碌着。锅里翻滚着黑褐色的、如同沥青般粘稠的液体,散发出那股令人头晕目眩的甜香。

这便是“福寿膏”,是“黑神仙”,是能让无数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YA片。

“呢度,就系咱们的烟土厂。”

李忠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在这片只有咕嘟声和压抑咳嗽声的空间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每个月,都有英吉利的商船,从香港运来上好的生土。在维多利亚港,这些生鸦片是合法入口的,交足了税,连女王的警察都唔会过问。”

他指着那些正被投入锅中的、如同泥块般的黑色固体,“这些生土,要先捣碎浸泡,用大锅熬煮,去其杂质,再添入麻油、石灰水等几味秘料,文火慢炖七八个时辰,熬到浓稠拉丝,才算成了第一道工序。”

陈九的目光扫过那些劳工。他们大多二三十岁的年纪,本该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此刻却个个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动作迟缓,像一群被抽了魂的行尸走肉。

“他们……也是咱们的兄弟?”陈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李忠干笑两声:“黄爷说笑了。他们都是些活不下去的散工,或是从别处逃来的烂仔。能在堂口揾口饭食,有瓦遮头,已经是天大的恩典。总好过在外面冻死饿死,或是被红毛鬼当街打死。”

他的话里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冷漠,仿佛这些人,不过是与那些咸鱼无异的生产资料。

熬好的烟膏,被刮到一张张巨大的油纸上冷却,再由手巧的女工,用特制的竹刀,将其分割成小块,仔细地包入锡纸或更小的油纸包中,上面印着各式各样的花纹或字号,以作区分。

“这些,是专供金山唐人街烟馆的上等货。”

李忠捻起一小块黑得发亮的烟膏,在鼻尖嗅了嗅,脸上露出一丝陶醉,“还有些,会掺入些草药或糖浆,制成更便宜的‘烟泡’,卖给那些手头紧的苦力。”

另一侧,十几个汉子正将这些包装好的YA片,小心翼翼地塞进掏空了的咸鱼干肚子里,或是藏入双层底的木箱夹层。

“呢啲,就系’出水’的货了。”

李忠解释道,“咱们的船,大多是趁着夜色或大雾天出海,扮作寻常的渔船或货船,将这些宝贝,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到圣佛朗西斯科南边的几个秘密港口。那边的兄弟接了货,再分销到唐人街的各个烟馆、赌档,甚至……卖给那些嘴上骂着咱们,背地里却离不开这口烟的白人老爷。”

“以前的时候,由金山堂的海运公司承运,藏在咸鱼肚子里,那些鬼佬受不了那臭味,往往翻两下就算了,偶尔也随身夹带,坐蒸汽船往返。”

“查得严的时候,就用防水油布包了,直接扔到金山湾的近海,让小船打捞上岸,万无一失。”

陈九看着这一切,沉默不语。

他不是没见过罪恶,古巴的甘蔗园,金山的血腥械斗,都让他见惯了生死。但眼前这番景象,却让他感到一种更深沉的寒意。

这不是单纯的暴力,而是一种……更为系统、更为冷酷的,对人性的彻底腐蚀。

他想起了在萨克拉门托“中国沟”里,那些躺在窝棚里,眼神涣散,形容枯槁的同胞。

想起了那些唐人街巷子里,为了几口烟,可以出卖一切的瘾君子。

原来,那毒水的源头,竟在这里。

“这生意,利钱好大吧?”阿忠突然开口,声音沙哑。

李忠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自得的笑容:“你有所不知。呢一箱公班土,在香港不过几十银元,运到维多利亚,交完税,成本翻一倍。但只要制成烟膏运到金山,价钱……至少再翻十倍!”

“十倍?”饶是几人这等见惯风浪的,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这还只是寻常行情。”

李忠压低了声音,“若是遇上金山那边查得紧,或是咱们的船在海上折了,断了货路……那价钱,更是能炒上天去!”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风险也大。海上的风浪,女王海军的巡逻船,还有金山那边鬼佬的缉私队,哪一环出了岔子,都是血本无归。所以,这条线,必须由最信得过、手段最硬的兄弟来揸旗。”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陈九。

这番话,既是炫耀,也是试探。

陈九却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只是淡淡地问道:“罗香主管得很好。”

李忠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香主自然是劳苦功高。不过,这条线上的诸多关节,也全赖金山总堂的赵龙头当年亲自打点,以及……香港总堂那边源源不断的支持。”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罗四海,又没忘了远在金山和香港的“总堂”。

就在这时,地下室的另一头,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两个打仔,正将一个瘦弱的劳工从地上拖拽起来,拳脚相加。那劳工蜷缩着身体,发出痛苦的呻吟,嘴角渗出鲜血。

“偷食!又他妈有偷食的!”一个打仔头目骂骂咧咧地走过去,一脚踹在那劳工的肚子上,“上次那个偷食的,手指头剁下来喂狗了,还不长记性?!”

李忠皱了皱眉,似乎对这种场面早已司空见惯。

他用力咳嗽了两声。

那打仔头目一愣,转过头,看到是李忠带来的“贵客”,脸上的凶狠才稍稍收敛了几分。

“黄爷,”李忠连忙上前打圆场,“小事,小事。这班烂仔,手脚不干净,总想着偷拿点烟膏出去换酒喝,教训一下就老实了。”

陈九环视四周,没注意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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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离咸鱼作坊,车厢内的气氛变得异常沉闷。

方才在烟土厂的那一幕,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王崇和与阿忠沉默地擦拭着手中的兵器,只有刀刃与粗布摩擦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

小哑巴陈安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破旧的作坊,深陷的眼窝旁剩下的那个眼睛若有所思。

“黄爷,”李忠的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接下来,我们去睇出水的生意。那地方,比这里更紧要,也更……有看头。”

马车穿过几条更为偏僻、也更为破败的街道,最终在一座不大的仓库的建筑前停了下来。

与方才那间咸鱼作坊不同,这里的守卫明显森严了许多。

门口不仅有四名空着手的华人打仔,腰上别了短枪。在仓库两侧的阴影里,陈九甚至瞥见了两个揣着手、看似在闲逛,眼神却异常警惕的白人身影。

“汉森先生的人。”李忠压低了声音,对陈清解释道,“汉森先生是罗香主最信任的左膀右臂,精通洋文,专门负责与洋人打交道。咱们这‘出水’的生意,许多关节,都要靠他来打点。”

汉森。

陈九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