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土地,名义上都归属于那个名叫格雷夫斯的前平克顿侦探。
一个身份同样充满矛盾与谜团的白人。
但实际上,土地的分配权,却掌握在垦荒者的手中。
“有田同耕,按劳计酬,功大者赏,怠惰者惩。”
这是刘景仁向他解释的、这片营地最核心的分配原则。
每一个参与开垦的劳工,不仅仅是出卖劳动力的雇工,更是这片土地未来的主人。他们付出的每一滴汗水,都将与这片土地的未来紧密相连。
开垦出来的土地,除了上缴一部分作为公共积累,用于购买更多的工具、种子和生活物资外,剩余的部分将根据每个人的贡献进行分配。
这……这不正是他亨利·乔治在无数个深夜的书斋里,苦苦思索、反复推演的,那个能够解决贫困、消弭阶级对立的理想社会模型的雏形吗?!
一个建立在劳动与公平分配之上的,小规模的理想社会!
他激动得浑身颤抖。他知道,自己正亲眼见证着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他必须将这一切记录下来,告诉那些远在东海岸和欧洲的、同样在为人类未来而苦苦思索的学者和朋友们。
他的思想形成还得益于他的偶像,写出《论自由》和《代议制政府的思考》的着名英国学者。
他蘸了蘸墨水,笔尖在纸上飞快地移动,将满腔的激动与思考,倾注于笔端。
致我尊敬的约翰·斯图尔特·密尔先生:
愿这封来自遥远加利福尼亚的信,能为您带去一份来自新大陆的、混杂着泥土与希望气息的问候。
请原谅我的冒昧。我之所以写信给您,我素来敬仰的思想巨匠。
是因为我此刻正置身于一场正在发生的、足以颠覆我们对现有社会经济制度认知的一场伟大的社会实验之中。而这场实验的主角,并非我们所熟知的任何一位哲学家或改革家,而是一群被我们这个所谓的“文明社会”所鄙夷、所排斥的中国劳工。
是的,先生,您没有看错。就是那些在我们的报纸上,被描绘成“黄祸”,被指责为肮脏、愚昧、无法同化的异教徒们。他们,在这片位于萨克拉门托河谷的广袤沼泽地里,正在用自己的双手和汗水,构建着一个让我这位自诩为“进步”思想观察者的人,都感到无比震撼与汗颜的社群。
我将此地称为“希望之沼”。
这里没有地主,或者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未来的地主。他们通过一家由白人名义上控股的公司,购得了数万英亩的沼...
他写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片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光芒的土地,以及土地上那些劳作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
他仿佛已经看到,在不久的将来,这片沼泽地将稻谷飘香。
而他的着作,那本将要彻底改变世界对土地、财富和贫困认知的《进步与贫困》,将在这里,在这片由最卑微的生命所创造的奇迹之上,找到它最坚实、最无可辩驳的理论基石。
他重新回到书桌前,笔尖在信纸上留下了坚定的笔迹:
我决定留下来。
我将在此地,与这群伟大的劳动者们一同生活,用我的笔,记录下他们创造历史的每一个瞬间。直到……我完成我的着作。
我相信,从这片沼泽地里生长出来的,不仅仅是粮食,更是一种全新的、关于人类社会未来的可能。
您忠实的,亨利·乔治
1870年,夏,于萨克拉门托河谷“希望之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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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克拉门托城,商业交易所。
这里是加州内陆地区财富流转的心脏。
今天的交易所,比往日更添了几分不同寻常的热度。
因为一场备受瞩目的“拍卖会”将在这里举行。
拍卖的标的,是萨克拉门托河谷最大的土地开发商。
“潮汐垦荒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权,以及与之捆绑的、数万英亩沼泽地的部分开发权。
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土地巨头,在遭遇了劳动力流失、资金链断裂以及几个主要股东在内华达银矿投机失败等多重打击之后,终于轰然倒塌,沦为了资本市场上待价而沽的猎物。
菲德尔·德·萨维利亚伯爵,就坐在这场盛宴的宾客席中。
他手中端着一杯未加冰的威士忌,脸上挂着几分贵族式慵懒与漫不经心的微笑。
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来此消磨午后时光的欧洲游客,而非一个即将投身于资本游戏的猎食者。
显得格外信心十足。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拍卖厅内的每一张面孔。
那些本地的土地投机商,他们大多穿着可以彰显名贵的西装,还带着金戒指。
那些来自圣佛朗西斯科的银行家代表,他们则显得更为“体面”,衣着考究,举止沉稳。
还有几个…菲德尔的目光微微一凝,是其他几家同样在河谷地区从事垦荒生意的公司的老板。
他们大多是些中小规模的农场主,或是与铁路公司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承包商。
此刻,他们正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什么,脸上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又夹杂着一丝烦躁。
拍卖会很快开始。
一个言辞浮夸、手势夸张的白人胖子,唾沫横飞地介绍着潮汐公司的“辉煌历史”与“广阔前景”。
“先生们!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十二万英亩的肥沃土地!毗邻萨克拉门托河的黄金水道!完善的排水工程规划!以及……与东方贸易公司签订的、价值连城的劳工供应合同!”
拍卖师的话,引来台下一阵压抑的嗤笑。
谁不知道,潮汐公司最大的问题,就是出在那份所谓的“劳工供应合同”上。
他们的华人劳工,几乎在一夜之间,跑得干干净净,全都投奔了那个由一个神秘白人农场主格雷夫斯和一群华人头目共同建立的新农场。
这使得潮汐公司所有宏大的垦荒计划,都成了一纸空文。
“起拍价,四万美元!”拍卖师落下了第一锤。
场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四万美元,对于这片土地的潜在价值而言,无疑是白菜价。
但接手这个烂摊子,意味着要面对劳动力短缺、资金投入巨大以及与那个神秘的新农场直接竞争等多重风险。
“四万一千!”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土地投机商,试探性地举起了号牌。
“四万两千!”另一家垦荒公司的老板立刻跟上。
价格,开始以一种缓慢而胶着的方式,向上攀升。
菲德尔始终没有举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真正的较量,还未开始。
当价格被抬到七万美元时,场上的竞争者只剩下了三家:两家在河谷地区实力较强的垦荒公司,以及一个代表着某家圣佛朗西斯科银行的神秘买家。
他们的每一次出价,都显得异常谨慎,在试探着彼此的底线。
“七万五千美元!”其中一家垦荒公司的老板,一个名叫约翰逊的、面色因常年日晒而显得有些发红的中年人,咬着牙举起了号牌。这似乎已经接近他的心理价位。
拍卖师的木槌高高举起。
就在此时,菲德尔终于动了。
他没有举牌,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身旁的老仆立刻站起身,报出了一个让全场都为之侧目的价格:
“九万美元。”
一次加价一万五!
整个拍卖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菲德尔身上。
那几位原本还在激烈竞争的买家,更是脸色大变,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突然杀出的“意大利伯爵”。
九万美元,这个价格虽然依旧低于潮汐公司资产的真实价值,但已经超出了绝大多数投机者的心理预期。
短暂的沉默后,那几位买家纷纷摇着头,放下了手中的号牌。
“九万美元,一次!九万美元,两次!……成交!”
拍卖师的木槌重重落下,一锤定音。
拍卖会结束后,菲德尔并未立刻离去。
果不其然,那个名叫约翰逊的垦荒公司老板,在犹豫了片刻之后,端着两杯酒,主动走到了菲德尔面前。
“萨维利亚伯爵,”约翰逊的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恭喜您。看来,河谷地区要迎来一位实力雄厚的新邻居了。”
“约翰逊先生客气了。”菲德尔与他碰了碰杯,“我只是初来乍到,对加州的土地生意颇感兴趣,想来碰碰运气罢了。日后还望约翰逊先生多多指教。”
“我又有什么能教你。”约翰逊喝了口酒,试探着问道,“伯爵阁下买下潮汐公司,想必对如何解决劳动力的问题,已经有了解决办法?”
菲德尔笑了笑,不置可否:“总是有办法的,不是吗?”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我听说,约翰逊先生和河谷地区的几位农场主,最近也遇到了些小麻烦?”
约翰逊的脸色沉了下去。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开始大吐苦水:“何止是麻烦!简直是灾难!自从那个该死的农场出现,我们几家的华人劳工,跑完了!剩下的爱尔兰人也人心惶惶,无心干活!”
“那些黄皮猴子,以前给口吃的就能往死里使唤,现在倒好,黄皮猴子跑了,剩下的那些爱尔兰苦力一个个都学精了,也想着要什么狗屁的土地和分红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愤怒与怨毒。
“我们不是没想过办法。”另一位农场主也凑了过来,加入了抱怨的行列,
“我们联合起来,找到了萨克拉门托最大的农业机械供应商,警告他们,不准向那个农场出售任何一台先进的抽水泵和其他机械设备!想让他们用最原始的工具,在烂泥地里活活累死!”
“可那又怎么样?”约翰逊恨恨地说道,“那些黄皮猴子,竟然用人力和最简陋的工具,硬生生挖出了几条该死的排水渠!他们的效率,简直比魔鬼还可怕!”
“我们还派人去他们采买物资的路上,制造过一些’小意外’,”
第三位农场主也插话道,“比如让他们的运粮马车‘不小心’翻进沟里,或者让一些喝醉了的爱尔兰工人去问候一下他们的采买队。可那些华人竟然组织了护卫队,手里他妈的竟然还有枪!”
菲德尔静静地听着,
陈九他们,显然是遇到了不小的阻力,但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和强硬的手段,硬是挺了过来。
“所以,你们今晚的聚会,是打算商量一个更有效的对策?”
约翰逊的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但旋即又被更深的焦虑所取代。
眼前这个财力雄厚的意大利伯爵,如今已是河谷地区不可忽视的一股新势力。拉拢他,或者至少,让他保持中立,至关重要。
“伯爵阁下,”约翰逊压低了声音,发出了邀请,“不如今晚到我的庄园坐一下?我们几个确实有些事情,想听听您的看法。毕竟,您现在也是潮汐公司的股东了,我们的利益,在某些方面是一致的。”
菲德尔笑了笑,点头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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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狗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憋屈。
自从那天在街上,被九爷撞见他打着“秉公堂”的旗号作威作福之后,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陈九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便让黄阿贵将他“请”到了萨克拉门托的垦荒营地,美其名曰“磨练心性”。
于是,王二狗便从一个在唐人街呼风唤雨、受人奉承的“二狗哥”,变成了一个每天在泥水里打滚的苦力。
他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跟着大部队去挖那永远也挖不完的沟渠,夯那永远也夯不实的堤坝。
吃的还不错,可是睡的是十几个人挤在一起、透着潮气的帐篷。
更让他感到屈辱的是,周围那些曾经在他面前点头哈腰的劳工们,如今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有同情,有嘲笑,但更多的是一种漠然。
仿佛他王二狗,又变回了那个无足轻重的、在码头上卖报纸的小角色。
“叼!”
王二狗将最后一口糙米饭用力咽下,将粗瓷碗重重地往地上一顿。
他后悔了。
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去招惹红姨,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在街上耀武扬威,更后悔自己为什么会被那点可怜的虚荣心冲昏了头脑。
他现在只想回到金山,回到渔寮轩,哪怕只是在后厨帮冯师傅劈柴烧火,也比在这鸟不拉屎的烂泥地里受罪强。
可他不敢。
他知道,这是九爷给他的惩罚,也是考验。
如果他敢私自逃回去,等待他的,绝不会是九爷的宽恕。
就在他自怨自艾的时候,旁边帐篷外两个老头儿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那两个老头,王二狗认得。一个是曾经在太平军里当过火药手的李伯,另一个则是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的,姓张,大家都叫他“张老七”。
两人正就着昏暗的灯火,喝着米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要我说啊,这真是片好地,泥又肥水又足。比捕鲸厂门口那片,真是强过万倍。”
“那土…啧啧,咸到痹啊!前一阵咱们去金山杀白鬼,我还摸了一把。”
李伯呷了口酒,咂了咂嘴,“那片地才是神仙难救,点同我们脚底下啲福地比?要我看,除非揾河水冲足百十遍,洗出盐分,再想办法改土才得。”
“改土?”
张老七笑了笑,露出两排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讲就易!不过,不过讲起咸苦地,我倒想起一桩旧事。”
他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脸上露出了几分追忆的神色。
“那是好几年前了,我跟着马帮,走了一趟甘肃那边。那地方,成个戈壁滩飞沙劈石,沙尘大到黐线!点知在这样的鬼地方,竟见到一种顶硬的花。”
“花?”李伯显然来了兴趣,“乜野花,还能在戈壁滩上长?”
“叫……叫苦水玫瑰。”
张老七眯着眼睛,仿佛在回忆那花的模样,“花仔细细朵,粉红色,闻落几香。最厉害的,是它那根!扎得深得很,任你风沙怎么吹都动不了它!咸又唔怕硷又唔惊,就在那咸卤滩上,一长就是一大片,密密麻麻!”
“远远睇去,红云一片啊!好鬼靓!”
“听当地佬话,那苦水玫瑰的刺,狼狗牙咁尖,针毡咁密!牛羊见咗都兜路走!他们就用那玫瑰当篱笆,围住自家的田地和羊圈,比什么墙都结实!”
“更绝的是,”张老七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那花的根,能固沙,能改土!种几年玫瑰,咸苦地竟然生得麦啊!”
帐篷里的王二狗,听到这里,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敲了一下。
咸苦地?不怕咸不怕硷?当篱笆?比墙还结实?
这些字眼,瞬间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憋屈与懊悔!
九爷心心念念的天然围墙!
他记得陈九当时是这么说的,“既要遮天(挡住视线),又要……紧要关头拖马脚(阻骑兵冲锋)……”
当时王二狗只当是九爷随口一说,并未放在心上。
可现在……
苦水玫瑰!
一个念头,如同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据了他整个脑海!
如果能将这苦水玫瑰的种子弄到手,种在捕鲸厂前面那一大片地上……
那岂不是……大功一件?!
他再也坐不住了。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帐篷,也顾不上掀起的泥点溅了自己一身。
他冲到那两个还在喝酒的老头儿面前,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变了调:“张……张老七!老七叔!您方才说的那个…苦水玫瑰!它…它当真有那般厉害?!”
张老七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酒都差点洒了。
“你……你这后生,做乜嘢?”
“老七叔!”王二狗一把抓住他的手,“求您!求您再仔细讲讲!那苦水玫瑰,究竟长什么模样?在哪里能找到?种子又该如何获取?!”
张老七和李伯都有些发愣。
这里离甘肃不知道多少万里远,不是痴人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