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四海(2 / 2)

“九爷您知道,英女王的地界,对这些东西管得松,英资洋行自己就做这个生意。货船运到维多利亚港,是合法的。坐馆就食住呢条水,当维多利亚系大货仓同驳脚站(龙头就利用这一点,将维多利亚当成一个巨大的仓库和中转站。)”

“罗四海在那边负责组织人手,艇仔趁夜贴住海岸线,将烟土一水水走私入花旗国。花旗关税重、查得密,咁样左手交右手,赚头何止翻一番!”

“那出水呢?”

陈九追问。

周正的脸色并不好看,他看了一眼黎伯,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陈九,才说道:“出水……是军火。”

“这条线,是赵龙头早年间定下的,本意是为国内的兄弟、义士…筹集些家伙。可到了罗四海手里,就全变了味。”

“他通过洋人商行,从英国订购枪支弹药,主要是长枪和转轮手枪。这些枪,在英属地买,比在美国便宜,手续也简单。他利用致公堂的船,伪装成运送皮草或木材到南洋、香港、广府各个港口,实际上…却是将这些军火高价卖给南洋的海盗,甚至是……卖给与咱们洪门为敌的清廷水师!只要给钱,他谁都卖!这……这已经是公然的叛逆了!”

周先生说完,已是满头大汗,

“如今他人马足火铳多,明面上还是以金门致公堂为尊,底里早系土王帝!”

“龙头几次想动手,都苦于枪薄人稀,终是一忍再忍。”

“走私赚来的钱,要给香港、卑诗两地洪门分润,还…给国内反清复明的势力暗中送去,还要支持堂中开销,看似挺多,其实也是艰难。”

船舱里,陷入了一片沉寂。

只有马灯的灯芯,发出一阵“噼啪”的轻响。

张阿彬停止了咀嚼,王崇和那微闭的眼睛也缓缓睁开,闪过一丝寒光。

陈九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

他缓缓从嘴里吐出一句话:“我们初踏金山时,同坐馆搭过暗股(达成交易),赵镇岳给我们捕鲸厂这个地方安顿,但是让我们每月出人手去押送海运生意。”

“周生,你系坐馆心腹, 讲句天地良心话,系咪专登推我们同罗四海搏命?”

周正听完,手指有些颤抖,口不能言。

陈九看他的样子,心中有了答案,半晌只是叹了一口气。

赵镇岳对他们有恩,不管当时是不是真的存了这样的想法。

后来他们和爱尔兰人在捕鲸厂杀了一场,证明了自己的“血勇”,恐怕也是让赵镇岳熄了这份心思。

后来又带他去市长晚宴介绍华商认识,又当众立他为红棍,多少也是存了几分真心。

虽然也是利用了这份恩情换他们赌命去救何文增,但终归也算是恩怨两清。

只是....何生。

想起他,又多了几分心痛。

他舒缓了情绪好一会,又转向了华金。

“华金,维多利亚港,洋人那边是什么情况?”

华金用餐巾擦了擦嘴角,

“九爷,维多利亚是英国皇家海军太平洋舰队的总部所在地,港口的防卫力量,比圣佛朗西斯科强得多。我们今天在海上看到的,应该就是他们的巡逻舰。”

“我去找从那里回来的商人打听了。最近这段时间,因为几个白人走私团伙火并,殖民地总督下令严查。港口的海关和维多利亚市警,盘查得很紧。”

“罗四海在洋人那边,名声也不好。他行事张扬,手下又时常与白人水手发生冲突,市政厅和警察局都盯他很久了。只不过,他很会用钱开路,收买了一些低级官员和警员,所以一直没有大的麻烦。但这种关系,很脆弱…..”

华金说完,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在桌上摊开。

那是一幅还算精细的维多利亚港区地图。

“这是我托人提前弄到的。致公堂的位置在这里,”

他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背靠华人码头,面向主街,易守难攻。周围有三条小巷可以撤退。”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那张地图上。

黎伯看着地图,补充道:“罗四海手下,能打的死忠,最少有四五十人,都是跟他从金矿里滚出来的亡命徒,手上都有家伙。另外,我在维多利亚时还听闻,他还养着十几个白人枪手,关键时刻,就是他的棺材本。”

信息,如同一块块拼图,在陈九的脑海中迅速地组合起来。

一个盘踞在异国、背叛了祖宗堂口、压榨同胞、勾结外敌、同时又被官方所猜忌的土皇帝形象,清晰地浮现出来。

不好相与啊….恐怕还需要速战速决….

“接着食饭吧。”

陈九突然打破了沉默,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陈安为他撕好的鱼肉,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

众人见状,也纷纷重新拿起了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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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属哥伦比亚,维多利亚港。

这座以女王之名命名的城市,与圣佛朗西斯科的喧嚣和粗砺截然不同。

此时的维多利亚,作为英属哥伦比亚殖民地的首府,仍是独立于东部加拿大自治领的存在,是一个独立的英国皇家殖民地 ,直接对伦敦负责。

夕阳,正缓缓沉入温哥华岛西侧群山的怀抱。

港内泊满了船只,高大的三桅帆船,巨大的风帆已收起,只剩下光秃秃的桅杆如森林般,它们是上一个航海时代的遗老,正逐渐被新势力取代。

而取代它们的,是喷吐着滚滚黑烟的蒸汽明轮船和早期螺旋桨蒸汽船。

这些“铁马”是帝国血脉的延伸,它们连接着旧金山、西雅图镇以及遥远的大英帝国本土。

一艘隶属于太平洋邮轮公司的明轮汽船,正鸣响汽笛,准备起锚驶向南方,黑烟囱喷出的煤烟拖出一条长长的灰色污迹。

“水龙号”让开航道,等煤烟散去才停泊进港口。

陈九静静站在船头,打量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码头区是喧嚣的中心,即使在黄昏也未曾完全停歇。

粗壮的码头工人,穿着沾满污渍的帆布工装,仍在借着最后的天光,从一艘吃水很深的货船上卸下沉重的麻袋和木箱。

紧挨着水龙号的里面装的是巨大的原木。另一船则是煤炭。

岸边,维多利亚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

沿着码头,砖石结构的仓库和商行一字排开,这里的建筑,大多是红砖砌筑的英式风格。

尖顶的教堂、方正的政府大楼、以及沿街整齐排列的商铺,都透着一股整齐刻板的骄傲。

码头上,英国皇家海军的巡逻舰与各色商船并排停靠,米字旗在海风中招展。穿着蓝色制服的英国士兵,荷枪实弹地在码头巡逻,眼神中带着殖民者惯有的审视与傲慢。

“九爷,情况……有些不对。”

张阿彬放下手中的望远镜,眉头紧锁,“码头上的盘查,比传闻中严得多。你看那边……”

陈九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几艘刚刚靠岸的货船,正被一群穿着海关制服的官员和当地警察团团围住。官员们手持清单,挨个盘问,警察们则用警棍粗暴地驱赶着围观的码头工人,不时爆发出几声呵斥。

更远处,几个衣衫褴褛的华人劳工,正被两个警察从一艘小船上拖拽下来,他们的包袱被扔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是冲着我们来的?”阿忠探出身子,皱了皱眉头。

“不像。”华金摇了摇头,他的消息渠道比常人更广,“来之前我打听过,最近维多利亚的地下世界出了些乱子。几个大的走私团伙为了争夺鸦片和皮草的生意,火并了几场,死了不少人。英女王的总督大人发了火,下令严查所有进港船只。”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玩味:“当然,这也可能是某些人……特意为我们准备的欢迎仪式。”

陈九回头看了船上的人一眼,摇了摇头。

走漏消息的可能性不大,他们出发得非常快,加上唐人街也被封锁了很多天,这里的洪门分支应该还不知情。

他的目光,落在了码头区边缘一片低矮、拥挤的木板房上。那里,便是维多利亚的唐人街。

与金山那已成规模的华埠不同,这里的唐人街更显逼仄与混乱,像一块被随意丢弃在城市边缘的、肮脏的抹布。

“水龙号”的名义船长莫里斯,那个满脸络腮胡的白发老头,早已在舷梯口等候。

他的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警惕。

“陈先生,”他压低了声音,“海关的人马上就到。我们报备的是渔业公司的捕鱼船,来此进行补给和渔获交易。船上的特殊货物,都已经安排妥当。但……你们的人,最好还是分批下船,不要太过招摇。”

陈九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他知道莫里斯在担心什么。这艘船的合法牌照,是卡洛律师花了大力气才弄到手的,但若是被查出运载了这么多武装人员,后果不堪设想。

“放心,船长。”陈九淡淡道,“我们都是太平洋渔业公司的渔夫。”

海关官员的检查,比想象中更严格。

他们翻遍了船上的每一个角落,用铁钎敲打着那些印着“咸鱼干货”的木箱,甚至还牵来了嗅探犬,在甲板上来回巡视。

好在,华金提前做的准备起了作用。

那些藏匿在船舱夹层里的武器,以及那些“特殊”的古巴随从,都未被怀疑。

至于陈九他们,则扮作随船的渔业公司苦力和护卫,拿着公司开具的身份文书,顺利地通过了盘查。

脚下的木板码头,被海水浸泡得有些湿滑,仿佛随时都可能将人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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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多利亚的唐人街,坐落在市中心的边缘,与繁华的商业区仅隔着几条街道,却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里的主街,名叫菲斯加德街(Fisgard Street),狭窄而拥挤,两旁是清一色的两层或三层木结构建筑。

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空间,许多建筑都加盖了探出的阳台,使得本就狭窄的街道更显阴暗。

店铺的招牌,大多是用毛笔书写的繁体汉字,挂在门楣之上

队伍从码头下船,躲过鬼佬的目光后,在唐人街口迅速整合成一个紧凑的队伍。

华金带着几个古巴战士另寻别处的旅馆去住。

当陈九这支四十余人的队伍,沉默而整齐地踏入唐人街时,

原本还在为生计奔波的华人,无论是挑担的小贩,还是推着独轮车的苦力,都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纷纷避向街道两侧,投来混杂着惊恐、好奇与麻木的目光。

这是一股他们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这些人,不像那些耀武扬威的帮派打仔,身上没有那种虚张声势的匪气。

他们也不像那些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同胞,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畏缩与顺从。

队伍的出现,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激起无数暗中的涟漪。

几个蹲在墙角闲聊的汉子,在看到他们时,眼神交汇了一下,便不动声色地起身,混入人群,消失在幽深的小巷里。

茶楼二楼的窗户后,几双精明的眼睛正透过窗帘的缝隙,仔细地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

陈九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

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一个倚着墙根、假装在打盹的瘦小男人身上。

那人贼眉鼠眼,目光却时不时地往他们这边瞟,跟黄阿贵以前的样子很像,估计也是个专门跑腿收风的“地老鼠”。

陈九冲他招了招手。

那男人先是一愣,随即见陈九并无恶意,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一路小跑了过来。

“爷,您有咩吩咐?”

陈九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摸出一枚锃亮的鹰洋,在他眼前晃了晃。

那人眼都直了,连忙伸出手去接。

陈九的手指却微微一错,避开了他。“我问,你答。”

“得嘞!爷您问,小的一定竹筒倒豆,知无不言!”

“知唔知致公堂堂口喺边?”

那人一听这三个字,脸色微变,但看到那枚银鹰洋,还是压低了声音,朝街尾那栋最气派的红砖楼指了指:“爷,顺着这条街走到头,门口挂着俩大灯笼的,就是了。”

“好路数。”陈九将鹰洋抛给了他,“过去同我带句声。”

“爷您开金口!”男人接过鹰洋,宝贝似的在衣服上蹭了蹭。

“去报…洪门兄弟过海拜山。”

那人愣住了,外地来的洪门中人?过海是来干什么,怎么还需要他来报信?这钱顿时感觉有些烫手。

“让你去,你就去。话带到了,这鹰洋才是你的。”

陈九的眼神冷了下来。

“是是是!小的即刻就去!”那人吓得一哆嗦,不敢再多问,将鹰洋紧紧攥在手心,转身便朝致公堂的方向飞奔而去,生怕这到手的肥肉飞了。

陈九站在原地,负手而立,静静地等待着。

他身后的王崇和与阿忠等人,也如磐石般一动不动。

这条原本还算热闹的街道,此刻竟变得有些安静,只有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和海风吹过屋檐的呜咽声。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匆匆走出来一行人。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体面灰色长衫的中年管事。他身后跟着四名精悍打仔。

那管事快步走到陈九面前,先是警惕地打量了一番这支气势迫人的队伍,才拱了拱手,脸上挤出一丝客气的笑容:

“这位兄弟好面生,不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头先有人报水,话有贵客来访……”

陈九迎着那管事审视的目光。

他没有拿出龙头棍,也没有表露任何来自金山总堂的身份。

“香港洪门,二路元帅,黄久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