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四海(1 / 2)

陈九对自己那个大名鼎鼎的叔公印象有点模糊了,实在是因为见面不算多。

记忆里的三叔公脾气很不好,不是在海上,就是在做出海前的准备。

跟自己一辈的咸水寨娃仔都很怕他。

陈九花了很多时间才慢慢开始有些懂那个总是板着脸的三叔公,带着那么多人的命漂泊在海上,如何能不让人心头惴惴,责任如山般沉重。

小时候,陈九跟着阿爹还有三叔公的船队去过很多次广州府。

他那时候最喜欢在头船上看广州港,沙面、十三行商馆区、海珠炮台直至大沙头附近的东水炮台,珠江北岸的广阔风景尽收眼底。

光塔(怀圣寺)、花塔(六榕寺)、五层楼(镇海楼)他都识得。

帆墙林立,何其壮观。

那时候,陈九最大的愿望还是做船队里的一个船长,跟三叔公一起闯荡南洋,好不威风。

那时候,三叔公的船队还在鼎盛时期,在新会也是一等一的。

头船是一个巨大的、标志性的三桅红头船。

南方五行属火,按照清廷的规定,广东的贸易商船船头油以红色,桅杆也油红一半示以南方特色,所以在江河湖海一看就知道这是广东的红头船。

红头船首尾上翘,首部用黄龙花纹装饰,两侧画有黑白眼睛,所以又叫“大眼鸡’’、“鸡目船”。

那时候靠海的沿岸还有精美绝伦的画舫,画舫不装帆,上层建筑华丽非常,色彩鲜艳,时常有咿咿呀呀的声音传出来。

小时候他撺掇阿爹带他上画舫去听伶人唱戏,结果被结结实实抽了一顿。

记忆里,有一次三叔公为了奖赏他在私塾功课最好,专门带他去广州府里玩了一圈,问他想要什么,他却只在十三行附近的靖远街买了一幅画,一幅洋画。

那条街一整个都是鬼佬画师,专门画一些珠江风貌外销,那些荷兰的、葡萄牙的画家描绘“金山珠海、天子南库”的繁荣,销往世界各地,卖的很好,一条街至少有两三千个鬼佬画师。

他让叔公给他买了一幅红头船在海上的画,天是金红色的,海面是蓝紫色的,很是漂亮。

叔公那时候有些心疼,但还是给他买了。

后来船队出事,阿妈为了补贴家用,把这幅画偷偷卖了,躲在屋子里掉了一晚上的眼泪。

他心目中的大船也从心志里消失,变成了一艘小小的舢板。

整日在近海捞些可怜的渔获,勉强度日。

过去十年了,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幅画中的情景,就像今日一样。

陈九敞着怀,露出胸膛,古铜色的皮肤在凛冽的海风下泛着一层坚硬的油光。

他蓄起了胡子,遮住了部分尚显稚嫩的下颌,却遮不住那双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带着几分老辣的深邃眼眸。

半长的头发被海风吹得有些潦草,黏在他的额角和脸颊上。

他熟练地在颠簸的甲板上行走,调整着巨大的风帆索具。

他望着天边被夕阳烧得瑰丽壮阔的火烧云,连日的郁闷与杀伐带来的沉重,竟也随着这无垠的海天之景,消散了几分,顿生一股久违的开阔之感。

身下这艘隶属于“太平洋渔业公司”的三桅帆船,原是从萨城的旧船厂买回来的二手货,是一个鬼佬的“飞剪船”。

这艘船成色不好,卖的很便宜,但是基础还在,通体柚木制成。

修船工坊的莫里斯带着自己的人也搞不定,在金山湾找人花了大价钱翻新,前后花了一万四千多美元进去,还找了鬼佬的水手来教。

费了张阿彬好大的力气,才把这艘船带人玩明白。

这艘船的速度比红头船快的多,船身狭长,线条锐利、吃水很深,船首尖锐突出,能“飞剪”开波浪。

可陈九和捕鲸厂的很多人一样,都对这种“夷船”喜欢不起来。

老家的广船,是硬帆,操作简单。只需要通过滑轮和绳索系统就可以迅速地将整面帆像百叶窗一样升起或降下。

调整帆面大小时,只需松开或绑紧最下方的一两根帆桁即可,无需爬上高耸的桅杆。

转向也很灵活,而且由于帆的重心较低,即使在强风中也相对稳定。

水手可以在甲板上完成大部分操作,工作的危险性不大。

陈九小时候就很擅长这些,在船上也都帮得上忙。

这艘西式帆船非常麻烦,操作复杂的横帆必须攀爬到数十米高的桅杆和横桁上,手动展开或收拢巨大的帆布。

风暴天气中简直要命。

更不要提转向,连张阿彬这种日日留在海上的,玩明白这艘船也花了很久。

转向是一个复杂的过程,需要所有水手在船长的指挥下进行精确、同步的操作,调整数十根帆索,让船头迎风转向。

这艘新改名的“水龙号”船上,光水手就有四十多个。

现在是“太平洋渔业罐头公司”的头船。

船身涂得漆黑,甲板上堆满了用油布严密覆盖的货箱。

表面上与每日进出港口的无数商船并无二致。

在吃水线之下那巨大的货仓里,也同样堆满了印着“咸鱼干货”、“加州农产”字样的木箱。

海风很大,将他那件半旧的黑色暗花短打吹得猎猎作响。

这身衣服,早已被血水浸透,又被阿萍姐洗干净,循环往复,变得僵硬,不复柔软。

贴在他精瘦的身躯上,勾勒出如猎豹般蓄势待发的线条。

他爬在桅杆上,静静地看着天边的火烧云,一言不发。

直到太阳落下,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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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龙号的船长室,是这艘三桅帆船上唯一一处能隔绝大部分风声与海浪咆哮的地方。

一盏罩着玻璃的油灯被牢牢固定在舱壁上。

一张宽大的海图桌,此刻被当作了餐桌。

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船餐:煮熟的土豆,大块的咸牛肉,掺了鱼干的燕麦糊,还有几条用烈酒和粗盐简单烤制的海鱼。

这艘船名义上的船长仍是被“拐来”好吃好喝的白发老头莫里斯,船上的厨子是莫里斯手下的一个修船工,做的也是白人饭。

不过陈九也不在意,能填饱肚子就好。

莫里斯知趣地让开了船长室,自己带着人去一边吃去了。

陈九坐在椅子上,快速吃完了肉,剩下碗里盛着半碗燕麦糊没怎么动,只是用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

他的左手边,坐着小哑巴陈安。

这孩子比刚来金山的时候长高了不少,眉眼也长开了些。

最近被陈九看得紧,没给人放过血,又兼着学了些字,眼睛里那化不开的忧伤才少了几分,多了几分活泼生气。

他安静地为大家的碗里添上热水,又将烤鱼仔细地撕下鱼刺,把雪白的鱼肉放在陈九碗里,示意他快吃。

桌子的另一侧,是王崇和。

他依旧沉默如铁,那柄裹着粗布的长刀就靠在他的腿边。

他吃饭的速度很快,动作幅度却极小,一双眼睛看似盯着自己的碗,实则眼角的余光时刻警惕着这间狭小船舱里的一切动静。

南滩的船老大张阿彬,正大口地嚼着咸牛肉,他身上的衣服还带着未干的湿气,显然是刚从甲板上巡视回来。

“今晚的风向不对,北风顶头吹,船走得慢,”

他含糊不清地说道,“照这个速度,明天黄昏能到维多利亚港,都算系老天爷保佑喇。”

旧金山离维多利亚港并不远,乘坐太平洋邮轮公司的蒸汽船,四五天就到。

他们这种木质帆船,时常受到洋流影响,现在已经在海上走了半个月。

他们这些人中间除了莫里斯真正意义上当过远洋船长,其他人并不熟悉这段航线。

张阿彬拍着胸脯保证,等日后走多了,时间估计能压缩到十天。

陈九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心里却盘算着是不是找机会买一艘真正的蒸汽远洋船,可惜这船一开始只能靠白人水手,信不过。

再加上这段时间,他们疯狂花钱,即便是那些从铁路公司抢来的钱如此之巨,也顶不住这么开销。

还是等真正有进项了再说吧…..

这也是他如此着急来维多利亚港的原因之一。

卑诗省洪门致公堂是在赵镇岳一手支持立起来的,要是龙头故去的消息先于他们抵达,又不知道生几多事端。

除了这些陈九的嫡系心腹,桌旁还坐着三位“客人”。

一位是致公堂的老叔父,名叫黎耀祖。

他年过花甲,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和老年斑。

在金山生活了近二十年,是致公堂最早的一批成员,在海外洪门中辈分很高。

前些日子被陈九关在义兴公司,刚放出来没多久。

此刻,他正小口地抿着烈酒,眼神中带着一丝忧虑。

紧挨着黎伯的,是一个戴着圆片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人。

叫周正,是赵镇岳的心腹之一,专管致公堂的走私事务,独立于何文增之外。

他有些局促不安,双手放在膝盖上,腰板虽然挺得笔直,但面对着满桌的江湖悍勇,更像一个误入狼群的教书先生。

而坐在陈九右手边的,则是菲德尔的助手,华金。

眼下刘景仁和傅列秘去了萨城,卡洛律师忙着城里的事务,还忙着在巴尔巴利海岸成立一个新的公司,聘请了一大堆财务,十几个鬼佬律师在他手底下做事,忙的焦头烂额。

格雷夫斯去了美国南方,手底下一时竟无人可用…

好在菲德尔借来了他的秘书,这个孤胆闯血手帮巢穴的年轻人在那一夜居功甚伟,更是精通英语、粤语、西班牙语等四五门语言,堪称做秘书的绝佳人选。

他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正用一把小刀慢条斯理地切着盘子里的咸牛肉。

“黎伯,”

陈九终于开口,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呢趟水路山长水远,辛苦您老。”

黎伯连忙放下酒杯,欠了欠身子:“九爷言重。能为总舵效力,系我呢副老骨头的本分。”

“听日就到维多利亚港,我想听下卑诗的风声。”

陈九开门见山,目光直视着黎伯,“我前几日听周生说分舵离心,具体是怎么个离心法?”

黎伯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仿佛又深了几分。

“九爷,我也有几年冇踏足嗰边,知得唔全,净系讲得皮毛………..”

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这船舱的木板隔不住他的话语。

“如今在卑诗省话事的,叫罗四海。开平人,不是咱们洪门的老兄弟。”

“他是十多年前那波来巴克维尔(barkerville)淘金潮里发家的。那地方,比金山还野,活下来的,手上都沾着人命。他靠住心狠手毒,拢了一帮矿工出身的打仔,在菲沙河谷闯出了名头。后来,咱们致公堂要在卑诗开分舵,看他势大,便让他坐住香主位,想着能借他的力,庇护同胞。”

“为了防止他做大,不听号令,总舵专登派堂口最恶嗰批打仔过去填舵,一为走马(做生意),二为睇实他。”

“点知!”

黎伯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愤慨与无奈,

“呢铺直情系请鬼入宅!罗四海拿了致公堂的招牌,却不行洪门忠义之事。他把堂口当成自己的私产,对

“对外的同胞,则是横征暴敛。修铁路的,伐木的,开矿的,但凡是华人,他都要抽一份抽人丁税,扮神圣叫香油钱,另有奉献金勒索。稍有不从,轻则毒打,重则……人间蒸发。维多利亚的唐人街,人人怕他,更人人恨他!”

“坐馆知道了后扯晒火(大怒),亲自带人去了一趟维多利亚港,听说仲做过一场,最后把他打服,但是他在那里盘根错节多年,不好直接夺权,仍是让他管着堂口,好在终于是安分了几年。”

“他跟总堂这边,更是几年都不来往。赵龙头派去的人,都被他用各种理由挡了回来。这次要不是九爷您亲自带着龙头棍前来,怕是连维多利亚的码头都上不了。”

陈九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黎耀祖这话不知真假,对罗四海的描述看似义愤填膺,又或者是不是逼他热血上头,去同这个洪门分支开片,好在自己拖死在维多利亚港?

他转向那位局促不安的周先生。

“周生,”

他的语气缓和了几分,“我听说,致公堂的暗盘生意做得很大,系咪同呢个罗四海有路?(跟这个罗四海有没有关系?)”

周正闻言,神色有些复杂。

赵镇岳在世时,知道这些暗盘生意的整个总堂不过一手之数,更是严禁漏出风声让这红棍知道。

可是如今,又如何隐瞒,又怎么敢隐瞒?

致公堂如今人心惶惶,打仔都已经率先投靠到陈九这边。

一群人心浮动的老叔父、管事都被陈九看死,上午想夺权,下午估计就被自己人卖了领赏,谁还敢?

洪门最重出身,按理来说,罗四海也好,陈九也好,这种江湖草莽,就算是不从底层干起,也得多磨练几年。

可如今…..洪门的自己人都过海同总堂搏命,还想这些干什么?

他推了推眼镜,答道:“回九爷的话。嗰边堂口的门面生意,明面上是几家杂货铺、一间大茶楼,还有码头上的搬运生意。但这些…都只是幌子。”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了:“真正的财路,有两条。一条叫入水,一条叫出水。”

“入水,是从香港那边过来的福寿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