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父亲在一旁满意的眼神,看到周围那些贵妇们投来的羡慕与嫉妒的目光,
在卡尔的“功绩”和“进步”面前,她已经完全没有抵挡的能力了。
“那是我的荣幸。”
她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像叹息。
卡尔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牵着她向父亲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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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锁结束后,有些人试探性地去了一趟紧挨着唐人街的巴尔巴利海岸。
三邑会馆的打仔头目阿彪也在其中。
他深切感受到了这片奢靡与罪恶之地的变化。
回去之后,坐馆也被放了出来,坐在会馆的厅里直喘气。
身上的味道臭不可闻,头发凌乱,倒是像极了那些刚从远洋船上下来的猪仔。
那几日,唐人街日日都在杀人,杀完一批换一批。
杀人还不过瘾,还要把人召齐再杀。
巴尔巴利海岸所有臭名昭着的“猪仔馆”、鸦片馆、华人赌档的老板、头目被押在花园角的广场上,由黄阿贵念完罪状,一刀枭首,然后把那张纸贴在秉公堂门前的告示拦上。
唐人街所有的糟污生意都吓得至今不敢开业。
有不知情的卫生检查队还想耀武扬威地踏进唐人街,被人打了一顿,脱了满身衣服扔出了街外面。
一个警察也未曾来过,甚至治安武装队也不见了影子。
三邑会、冈州、宁阳会馆三家约束人手,一声也未吭。
再加上陈九手下的人像是永不满足一样,大批大批地招募人手,有的去了捕鲸厂那里打渔,帮忙建工厂,有的去了巴尔巴利海岸开工,有的坐火车去了萨克拉门托,唐人街竟然冷清了不少。
二十多天过去,便是再愚蠢的人也瞧出味来了。
唐人街,这是姓陈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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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香港洪门炮轰过的秉公堂旧址,此刻已是一片热火朝天的重建景象。
满是新木料的清香。
几十个华人劳工,有的是渔寮的弟兄,有的是从六大会馆的压榨下逃离的苦力,正干劲十足地搬运着木材和石料。这里没有监工的鞭子,没有克扣的工钱,只有管事的吼声和干活的号子声。
阿彪带着七八个同样神情彪悍的汉子,站在工地的入口处,显得与这片建设的景象格格不入。
那日陈九马踏唐人街,马屁股后面是血淋淋的爱尔兰人的脑袋。
阿彪记得清清楚楚,自觉得还受了侮辱,想着以后怎么把场子找回来,没想到时至今日,陈九这个名字已经到了让他一听就浑身颤抖的地步了。
他看着眼前这片工地,眼神复杂。
李文田闭门不出,会馆的事务一概不管,会馆人心惶惶.....
阿彪理了理身上的黑色短褂,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拦住了一个正扛着木梁、指挥若定的中年汉子。 “这位阿叔,麻烦问一下……”
那汉子正是木匠阿炳叔。
他放下木梁,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瞥了一眼阿彪和他身后那群人,眼神里立刻带上了几分不耐烦。
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些人的来路。
那股子常年混迹于赌场烟馆的油滑气,和手上老茧也盖不住的凶悍,是做正行生意的人身上绝对没有的。
“做咩?(干什么?)”
阿炳叔的语气很冲,“无事就行开啦,咪阻住道!”
阿彪脸上堆起笑,比了个江湖手势,客气地说道:“阿叔,我们想揾九爷。有紧要事相求。”
“揾九爷?”
阿炳叔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屑地“嗤”了一声,
“就凭你们?呢几日,似你哋咁样想来拜山头的,我见得多啦!死心啦,九爷唔得闲,亦都唔会见你哋呢啲人。返去啦!(找九爷?就凭你们?这几天,像你们这样想来投靠的,我见得多了!死心吧,九爷没空,也不会见你们这种人。回去吧!)”
说完,阿炳叔扛起木梁,扭头就走,留给阿彪一个沾满木屑的背影。
阿彪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身后的几个打仔也面露尴尬之色。
他们何曾受过这种冷遇?但在如今的金山,他们却连发作的底气都没有。
阿彪不死心,眼下还呆在三邑会馆,等着那位想起他们这些蛀虫,洗干净脖子等着砍头吗?
不如趁现在拜入门下,也好过有血光之灾。
他眼珠一转,看到一个正在角落里歇息喝水的年轻工人,立刻凑了过去,从怀里摸出两枚鹰洋,不动声色地塞到那人手里。
“兄弟,辛苦了。”
阿彪压低声音,“同你打听个人。之前在秉公堂主事的刘景仁先生,你知唔知他去咗边?”
那工人掂了掂手里的银元,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想了想也不算是什么秘密,就收下了。
他凑到阿彪耳边,飞快地说道:“刘先生?他几日前就唔在这里啦,听讲去咗萨克拉门托……你唔好再问,好多事我都唔知嘅。”
说完,便像躲瘟神一样跑开了。
线索又断了。
阿彪心中一阵烦躁,但他还是不肯放弃。
他带着人,又折返去了至公堂。
义兴贸易公司的门口,气氛远比秉公堂工地要肃杀得多,几个精悍的打仔守在门口,警惕地盯着每一个过路人。阿彪不敢硬闯,只能带着人在对面的街角,从下午一直等到天黑。
直到一个巡夜的至公堂打仔轮班出来,阿彪才瞅准机会迎了上去,又是一番塞钱说好话。 “这位兄弟,我们真系有心想投九爷,为堂口出份力。你行行好,指条明路,九爷究竟喺边?”
那打仔收了钱,拉着阿彪走到一个更暗的角落,左右看了看,才神秘兮兮地说道:“睇你咁有诚意,我先同你讲。”
“你唔使再白费心机啦。在这里你们见唔到九爷嘅。”
“点解?(为什么?)”
阿彪急切地追问。
那打仔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一个让阿彪等人猝不及防的消息,
“九爷……过咗新金山啦!”
“新金山....边度新金山?”
“吓?咁都唔知?巴克维尔呀!我哋呢度,先至系“旧金山”呀!”(啊?这你都不知道?巴克维尔啊,我们这里,如今是旧金山啦!”
“九爷带人杀去红毛国属地啦!”
“等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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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不算大的蒸汽船,颠簸在通往巴拿马沿岸的海上。
包厢里,两个男人的沉默比窗外一望无际的黑色海洋更沉重。
卡西米尔,这个从古巴甘蔗园的血火中走出的黑人汉子,此刻正襟危坐。
他身上穿着一件不起眼的粗布外套,肌肉在衣料下贲张如铁。
那双见过太多死亡的眼睛,此刻正警惕地注视着窗外。
那片曾禁锢他同胞、如今却被称为“自由之地”的南方,在他眼中,依旧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坐在他对面的,是前平克顿侦探,格雷夫斯。
这个在普瑞蒙特里站的雪与血中选择了“背叛”的白人,如今是陈九安插在这条南下之路上的眼睛和“护身符”。他同样穿着不起眼的旅行装,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那双总是闪烁着精明与疲惫的眼睛。
他们的任务,是从旧金山乘坐蒸汽船到巴拿马的太平洋沿岸。
穿越巴拿马地峡之后,乘坐铁路横穿地峡,最后从科隆港再乘坐蒸汽船,前往美国东南部的港口新奥尔良。
深入美国南方腹地,在那些刚刚摆脱奴隶制枷锁、却又深陷佃农制和种族压迫泥潭的黑人社区中,寻找新的盟友与劳动力。
这是一场深入虎穴的冒险。
坐船的原因自然很简单,即便以格雷夫斯的胆子,也不敢带着一支黑人队伍走陆路去南方。
漫长的铁路旅程需要多次换乘,途经的许多城镇和地区对黑人抱有极深的敌意。
他们作为一个装备精良、目的不明的黑人小团体,在任何一个站点都可能引起怀疑、盘问甚至直接的暴力冲突。
对比其他人,格雷夫斯这个曾经深入南方屠杀的老兵更清楚南方的可怕。
“格雷夫斯先生,”
卡西米尔终于开口,他的英语还不是很利索,带着混杂着西班牙语和非洲土语的生硬口音,“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
格雷夫斯从假寐中睁开眼,瞥了一眼窗外。
“还早。”
“我们至少还得三周的时间,”
“不要心急,那里不是古巴。南方的游戏规则更复杂。”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锡制酒壶,抿了一口,“在南方,他们不会用铁链锁住你,但会用一纸契约让你一辈子都翻不了身。他们会给你投票的权利,但前提是你能通过他们设置的、连他们自己都未必能答对的文化测试。”
“你知道《南方法典》吗?”
卡西米尔沉默了。他不懂那些复杂的政治游戏,他只知道,陈九给了他一个承诺。
为他的同胞,寻一条活路。
为此,他愿意再次踏入地狱。
格雷夫斯叹了口气,
“战争结束,南方各州出台了很多严苛的法律,虽然名义上承认黑人是自由人,但实际上从各个方面限制自由,限制拥有土地、从事正经职业、自由迁徙,并规定了严厉的“流浪罪”,一旦被认定为流浪者,就会被逮捕并强制为白人工作。”
“那里可是白人至上的地盘啊,卡西米尔。”
“那里还有更狠的恶徒,三K党(Ku Kx Kn)。”
“知道他们都干什么吗?他们焚烧房屋、私刑、谋杀,恐吓黑人选民和支持共和党的白人,这些是真正的种族主义者。”
“呵,像咱们这种一个白人带着黑人的队伍,连我都要跟着一起死!”
“我可提醒你,卡西米尔,老板答应我,有危险的情况下可以逃跑。我可不会为了你们跟那些疯子玩命....”
“这就是去送死....在老板手下踏实待着不好吗?老板也只是提议,没说非要你去。”
“诶,你在听吗?”
“fu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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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克拉门托河谷,那片曾被视为“臭水坑”的沼泽地,此刻却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一道道新修的堤坝,如青色的长龙,将浑浊的河水与肥沃的黑土隔开。一
片片被精心平整过的土地上,已能看到新翻的泥土,在太阳下散发着湿润的气息。
刘景仁的左臂还吊在胸前,脸色也因失血而带着几分苍白。
但他的眼中,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
他正与《纪事报》的着名评论员亨利·乔治,以及前铁路承包商傅列秘,一同站在这片新生的土地上。
“乔治先生,您看,”
他指着远处那些正在挥汗如雨、高声唱着号子的华人劳工,“这里,没有监工的皮鞭,没有克扣工钱的账房。每一份劳作,都将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粮食和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园。”
亨利·乔治的眼中充满了震撼。
他摘下帽子,任凭河谷的风吹拂着他已有些斑白的头发。
作为一名社会改革的思考者,他曾无数次在书斋里构想一个没有剥削、土地公有的理想社会。
但眼前这幅由最底层的华人劳工亲手创造出的、充满原始活力与合作精神的景象,远比任何书本上的理论都更具冲击力。
“不可思议……”乔治喃喃自语,“这简直是……一场伟大的社会实验。”
傅列秘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
作为曾经的铁路承包商,他深知将这样一片沼泽地改造成良田需要付出何等艰辛的努力。
而这些华人,竟然真的凭借着自己的双手,在创造奇迹。
“刘先生,”
亨利·乔治转向刘景仁,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我能否与这些劳工们聊一聊?我想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们,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进行着如此艰苦卓绝的创造?”
刘景仁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正是陈九希望看到的。
这场考察,不仅仅是为了向这位有影响力的记者展示他们的成果,更是为了通过他的笔,将华人的声音,将这种全新的、属于劳动者自己的生存模式,传递给更广阔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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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佛朗西斯科,蒙哥马利大街,加州太平洋铁路公司的董事办公室。
巨大的办公桌后,米尔斯先生,这位在加州金融界举足轻重的人物,终于在面前那份厚厚的法律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对面,坐着的是菲德尔——如今的菲利普·德·萨维利亚伯爵。
菲德尔的脸上满是疲惫。
这场持续了数周的谈判,终于尘埃落定。
菲德尔成功了。
他凭借着从古巴带来的资金,以及各种上层人士的介绍,更重要的是,他抓住了米尔斯公司深陷财务困境、急需外部资金注入的致命弱点,以一个极具诱惑力的价格,购入了加州太平洋铁路公司的大量股份,正式成为其董事会的一员。
“合作愉快,伯爵阁下。”
米尔斯站起身,主动伸出手。
“合作愉快,米尔斯先生。”
菲德尔与他握手,姿态从容。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入股加州太平洋铁路,不仅为他带来了身份上的转变,
更重要的是,为他提供了一个与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这个庞然大物掰手腕的平台。
他也借此,名正言顺地获得了在萨克拉门托河谷周边地区进行“铁路配套设施建设”。
也就是购置土地、发展实业的合法身份。
那片广袤的、等待开垦的土地,仿佛已经在他眼前展开。
就在菲德尔与米尔斯签署协议的同时,一则消息,正悄然在圣佛朗西斯科的商界流传。
萨克拉门托河谷最大的土地开发商,潮汐垦荒公司,因劳动力流失、资金链断裂,已于昨日正式对外放出消息,公开寻找资金和买家。
这家曾经不可一世的土地巨头,在华人垦荒营地那看似原始、却充满了顽强生命力的冲击下,轰然倒塌。
潮汐公司的倒下,将引发整个加州土地市场的剧烈震动。
那些失去大量华人劳动力的垦荒公司只会接二连三的破产,或者不惜一切代价找各色人物打压陈九的河谷营地,肢解、吞噬这个河谷中最大的劳动力聚集区。
潮汐公司抛售的廉价土地和公司股份,还有即将迎来的商业竞争,将成为他下一轮狩猎的战场。
而陈九,面临的将更多....
谋杀、纵火、政府打压,一切都将接踵而至。
几条看似并无直接关联的线,在1870年的加州,就这样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编织在了一起。
南下的招募队伍,北上的考察团,金融中心的资本博弈,以及垦荒场上的困境与机遇……
它们相互交织,相互影响,共同预示着一场更大规模的、围绕着土地、劳工与权力的风暴,即将在黄金之州的上空,猛烈地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