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直到今天,他马上四十岁了,才突然明白父亲那夜跟母亲说的那句话。
残酷的行为有时是一种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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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终于大亮了。
一个在街角靠捡垃圾为生的独腿老人,从他那用破木板和油布搭建的窝棚里探出头。
他看到了街口那些荷枪实弹的士兵,看到了那些被推倒的拒马和拉起的警戒线。
他茫然地眨了眨浑浊的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今天的巴尔巴利海岸,与昨天,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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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太平洋上毫无遮拦地吹来,也吹得身边临时插上的星条旗猎猎作响。
谢尔曼上校就站在这风中。
他没有戴军帽,灰白色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散乱,但他的身躯依旧站得笔直,牢牢地钉在这片罪恶与繁华的土地上。
作为一名在南北战争的血火中一路从少尉晋升到上校的职业军人,谢尔曼见惯了死亡。
他曾亲眼目睹过安提塔姆溪谷的伏尸遍野,那里的玉米地,一天之内被炮火和子弹反复犁了十几次,绿色的植株和蓝色的军装,最终都变成了浸泡在血水里难以分辨的烂泥。
他也曾在谢南多厄河谷执行过焦土政策,亲手下令烧毁农庄,驱赶平民,将那片富饶的土地变成一片焦黑的、寸草不生的废墟。
战争,对于他而言,是一种残酷而高效的秩序。
它有明确的目标,摧毁敌人,赢得胜利。
它有清晰的规则,服从命令,杀死敌人。
在战场上,对错很简单,活下来,并且让敌人活不下去,就是唯一的真理。
然而,眼下巴尔巴利海岸的这场“战争”,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厌恶。
这不是战争。
这甚至算不上一场体面的屠杀。
这是……溃烂。
是一座城市在欲望的驱动下,内部组织不可避免的腐烂化脓,最终爆裂开来,喷溅出肮脏的脓血。
那些放高利贷的赌场老板、贩卖女人的妓院老鸨、兜售鸦片的烟馆管事、以及那些在码头上打家劫舍的帮派分子……
他们每一个人,都比那些衣冠楚楚的政客,更像社会的毒瘤。
这些人会在地下世界的斗争中自我消灭,或者被他,被那些政客下令逮捕审判。
可对于那些上流人士。
谁又有资格,充当那个开枪的审判者呢?
是那些坐得更高的政客,华盛顿?他们自己就是这罪恶的保护伞,是分食腐肉的秃鹫。
帕特森和他手下那些腐败无能的警察?
他们不过是些收黑钱的看门狗,甚至会为了几块骨头,反过来撕咬自己的主人。
那么,他谢尔曼,合众国的上校,普雷西迪奥的指挥官,能成为那个审判者吗?
他有这个能力。
他手下有数百名训练有素、令行禁止的士兵。
他有步枪,有刺刀,甚至有足以将整个巴尔巴利海岸夷为平地的火炮。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用最彻底、最有效的方式,将那片区域所有的“罪”,都埋进土里。
但他知道,他不能。
他能做的极限就是封锁这片土地,任由一个华人在里面大杀特杀,甚至装作视而不见。
这不是一场可以让他获得荣誉和晋升的战争。
这只是一场肮脏的、地方性的、充满了政治算计的暴乱。
他若强行介入,等待他的,不会是国会的勋章,而是军事法庭的传票。
他会被指责为“滥用职权”、“干涉内政”,最终成为那些他所鄙视的政客们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这是这个国家的游戏规则。
他是军人,那些政客只会牢牢拴死他,驱使他,成为别人手里的武器。
他们怕死了自己。
这是他的“罪”,手里拿着太多枪就是罪。
穿了这身军服就是“罪”。
罪恶,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招摇过市,甚至成为某些人发家致富的阶梯。
而试图用铁腕手段去惩罚罪恶的人,却反而可能成为新的罪人。
何其荒谬!
他一个”英雄“军官,被人拴到西海岸的军营动弹不得,连一个狗屎的市议会都敢打他的注意,连他脚下的军营土地都想收走……
所以,当格雷夫斯那个疯子,那个同样从战争地狱里爬出来的、被出卖的退伍老兵,带着那个华人头领的“计划”找上门来时,谢尔曼在最初的震怒和警惕之后,竟感到了一丝……奇异的兴奋。
他看到了一个机会。
他惩罚的,不仅仅是那些在巴尔巴利海岸为非作歹的帮派分子。
更是这座城市腐朽的,无能的,官商勾结的……统治秩序!
他不在乎谁胜谁负,不在乎那些华人、爱尔兰人、意大利人之间狗咬狗的恩怨。
他只在乎,在这场由他默许甚至暗中推动的清洗过后,能否建立起一种新的、由他可以间接掌控的“秩序”。
这“秩序”背后的钱能让他挤到华盛顿去,成为没有人敢审判他的人,逃脱他的“罪”。
他以维护联邦安全之名,行干涉地方事务之实。他以旁观者的姿态,纵容了一场血腥的屠杀。
斗争的结果是什么,即将到来的反扑是什么?
谢尔曼不知道。
或许,他将如愿以偿,得到他想要的金钱与权力,在政坛上更进一步。
又或许,他会像格雷夫斯一样,被自己内心的罪恶感所吞噬,沦为别人的打手。
他想起那个名叫陈九的华人头领。
谢尔曼对华人没有好感,在他眼中,他们大多是些麻木、顺从、为了几分钱的工钱可以忍受任何屈辱的苦力。
但这个陈九,似乎是个异类。
他能组织起如此规模的武装力量,能策划出这样的复仇计划,甚至能将格雷夫斯和麦克·奥谢这样桀骜不驯的白人收为己用……
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与这片罪恶土地格格不入,却又无比契合的狠劲。
他看着远处露台上那个年轻人,那人远远的朝他脱帽致敬。
算了....就当是致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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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阿尔沃德市长的清晨,是被一阵急促而无礼的敲门声粗暴地搅碎的。
彼时,他正沉溺于一个掺杂着酒精、安眠药剂和权力幻想的深沉梦境。
在梦里,他站在新市政厅的阳台上,接受着万千市民的欢呼,布莱恩特和他的爱尔兰同党则在他脚下卑微地颤抖。
“先生!市长先生!醒醒!”
门外传来的是他首席政务秘书的声音,那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冷静沉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惊惶。
阿尔沃德烦躁地翻了个身,将头埋进柔软的鹅毛枕头里。
昨夜,他与几位德裔商会的人多喝了几杯。
宴会结束后,长久以来的政治压力与神经衰弱让他辗转难眠,不得不服用了两倍剂量的镇静药剂。
码头上强制推行的扩建案,层不出穷的暴力事件,党内对他更多的要求,背后商人的“试探”,还有布莱恩特的小动作,普雷西迪奥军营的反抗,太多....糟心的事了。
自从当了这个市长,一天也睡不好。
乔治那个老狗倒是舒服,顺便捞完钱就走,可是对于他这种充满抱负的政治家,如何甘心在任期内稀里糊涂过完,以后还要去加州议会的!
此刻,他的头痛欲裂,
“滚开,克劳斯!”他含糊不清地咕哝着,“天塌下来也等我睡醒再说!”
然而,敲门声并未停止,反而愈发急促,如同死神的鼓点。
“砰砰砰!”
“市长先生!出大事了!您必须立刻起来!”
克劳斯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阿尔沃德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猛地坐起身,眼前一阵发黑,晃了晃沉重的脑袋,嘶哑着嗓子吼道:“进来!”
门被推开,克劳斯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这位向来以严谨、冷静着称的普鲁士后裔,此刻脸色惨白,额头上满是冷汗。
“天哪,克劳斯,世界末日了吗?”阿尔沃德揉着太阳穴,不耐烦地问道。
“比末日更糟,先生!”克劳斯的声音都在发抖,“巴尔巴利海岸……昨夜……发生了炮击!”
“四声炮击!”
“军营的人已经全面封锁,我也没能进去!”
“什么?!”
阿尔沃德瞬间醒了。
他瞪大了眼睛,让秘书快速描述重点。
“巴尔巴利海岸区昨夜发生大规模武装冲突,疑似帮派火并,还动用火炮轰击。普雷西迪奥军营谢尔曼上校已于凌晨五时,以‘维护联邦安全’为名,擅自派兵封锁整个区域。南区警长帕特森正率队赶往现场,逮捕罪犯。”
“先生...我怀疑这和前几天唐人街的火炮有联系...先生?”
什么?!
他压根没听见去什么炮响,什么帮派火并,他只听到了军营什么什么。
这是对他权威最赤裸裸的挑衅!
谢尔曼,那个眼高于顶,仗着军方背景从不把他放在眼里的陆军上校,竟然敢越过市政厅,直接派兵封锁他的城市?!
巴尔巴利海岸不是没人在意的唐人街!
这是军事干预!是变相的政变!
还有帕特森,那条他亲自提拔上来的爱尔兰走狗!
他竟然在没有得到自己任何命令的情况下,就自作主张地赶往现场,逮捕罪犯?
当他这个市长是什么?!
“备车!立刻!!”
阿尔沃德咆哮着,他一把掀开被子,踉跄着就要下床穿衣服,
“我要亲自去看看,那两个混蛋到底想干什么!!”
“不!市长先生!您现在不能去!”克劳斯却出人意料地拦在了他的面前,神情异常坚定。
“你要拦我?”
阿尔沃德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先生,请恕我直言。”
克劳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最快、最清晰的语速说道,
“您现在过去,非但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会让自己陷入最被动的境地!”
“您想一想,现在巴尔巴利海岸是什么情况?一片混乱!我们对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谁是主谋,伤亡怎么样,一无所知!谢尔曼的军队已经控制了现场,帕特森的人也在那里。您就这么冲过去,以什么身份?一个被下属蒙在鼓里、被军方抢了风头的,愤怒而无能的市长吗?”
他愣住了。
是啊,克劳斯说得对。
他现在过去,只能看到一片烂摊子,只能面对谢尔曼那张嘲讽的脸和帕特森的自作主张。
他会被那些闻腥而来的记者团团围住,问出无数他无法回答的尴尬问题。
“先生,”
克劳斯见他冷静下来,立刻条理清晰地给出了建议,
“第一,我们必须立刻掌握主动权,至少是信息上的主动权。您不能去,但我们可以派人去。立刻派几个我们最信得过的、最机灵的助手,化装成普通市民,从外围渗透进去,不要惊动任何人,只要看,只要听,把最真实的情况用最快的速度传回来!”
“第二,召见帕特森!”
“不是去市政厅,而是让他立刻、马上,秘密到这里来!到您的家里来!我要亲自审问他!我要让他跪在您的面前,一五一十地交代昨晚发生的一切!”
“第三,控制舆论!”
克劳斯继续道,“在事情的真相被那些不怀好意的报纸捅出去之前,我们必须先发声!立刻联系《纪事报》的卡特主编,他是我们的人。让他立刻派最得力的记者去现场,但所有稿件在发表前,必须经过我们的审核!我们要抢在所有人前面,为这件事定下一个对我们最有利的声音!”
“四声炮声瞒不住,市民不会相信是爆竹仓库爆炸,我们必须想出一个合理的借口,速度要快!”
阿尔沃德静静地听着,心里的怒气渐渐平复。
“你说得对,克劳斯。”他缓缓站起身,重新系好睡袍的带子,“就按你说的办。”
“去吧。让帕特森立刻滚过来见我。还有,给布莱恩特那个老东西也送个信,就说我想请他喝杯早茶。”
“还有,把治安武装队全部派到这里来,警察局剩下的人手也全都汇集过来,等我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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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以惊人的速度,扑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最先嗅到血腥味的,是那些终日与谎言和突发新闻为伍的报社记者们。
《金山呼声报》的编辑部,此刻零星坐了几个嗅觉敏锐的记者。
总编哈里森,一个因常年饮酒而眼袋浮肿的胖子,正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地对着手下的记者们咆哮:
“都他妈的愣着干什么?!还想等着那帮该死的士兵给你们端来咖啡和甜点吗?!给我冲!冲进巴尔巴利海岸!就算是用牙咬,也要给我从那些警察和士兵的封锁线里,咬出一张照片,挖出一段独家新闻来!”
“记住!读者想看的不是什么狗屁真相!他们想看的是血!是暴力!是那些巴尔巴利海岸的黑帮如何互相残杀!”
“是那些平日里光鲜亮丽的舞厅和妓院,如何在一夜之间变成人间地狱!标题都给我往耸人听闻了写!《巴尔巴利海岸惊天血案!黑帮动用火炮火并!》,什么《地狱之夜:罪恶之城的末日狂欢!》……怎么刺激怎么来!听明白了吗?!”
编辑部里,几个记者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抓起笔记本,一窝蜂地冲了出去。
哈里森立刻上了马车,他要先去喊醒那些懒惰的狗,让他们把笨重的相机装车赶往现场,其他工作人员全被他赶出去喊醒那些还在家里沉睡的记者。
Fuck!这些懒猪,一辈子在家里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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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惨白而无力,终于穿透了云层,照在巴尔巴利海岸那片狼藉的土地上。
军队的封锁线外,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
他们像一群被血腥味吸引来的苍蝇,伸长了脖子,踮起脚尖,试图越过士兵们冰冷的枪口,窥探那片禁区里的秘密。
人群中,有衣着光鲜的好事者,他们纯粹是来看热闹的。
有神色紧张的海岸区的房子主人,他们担心这场骚乱会波及自己的租约。
也有那些生活在巴尔巴利海岸周边的底层移民,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茫然。
更多的是记者,他们挤在最前排,七嘴八舌地争吵,想要让那些大兵放他们进去。
见实在说不通,有人又跑到下一个路口去,想要混进去。
就在这时,封锁线内,出现了一排人影。
是警察局的木板车。
人群一阵骚动,纷纷向前拥挤,想看看车里究竟装了些什么。
是密密麻麻的尸体。
有断手断脚的,有断头的。
有留着辫子的黄皮肤,有白人,无一例外,死状很惨。
人群里呕吐声一片。
后面的是一辆两匹马拉的大板车,拖着一门发黑的青铜炮,一门炸膛的土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