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炮呼啸而出,炮弹擦着船舷掠过,激起更大的浪花,却依旧未能留下致命伤。
空气中弥漫着焦灼与失败的味道。
士兵们额角见汗,今天携带的12磅实心炮不多,就还剩下两发,要是都没打中,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上校的计划。另外,身旁那些黄皮猴子的刀都提起来了!
中士再次俯身调整,眼神死死咬住那缓慢的船影。
轰——!
第三炮!这一次,死神的镰刀终于挥中!
炮弹精准地撕开了那艘两桅帆船的侧舷!
木屑在夜色中骤然爆开,伴随着隐约可闻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木船壳在一瞬间向内凹陷、爆裂。
比炮弹本身更致命的,是成百上千块高速迸射的木片。
它们如同一场死亡风暴,扫过船体内部,将惨叫声硬生生切断在喉咙里。
然而,甲板上的人无暇顾及船身的伤口。
一场由枪火点燃的内讧,早已将这里变成了血肉与硝烟的地狱。
冲突始于船长室。
当第一炮响起,船长立刻就发现了不对,刚刚拔出了一把柯尔特转轮手枪,就直接被黄久云一枪轰碎了脑袋。
枪声在狭小的船舱内震耳欲聋。
战斗随即蔓延到甲板上。
白人水手们,手持撬棍、船斧和各式老旧的转轮手枪,正与二十几个来自香港的洪门打手殊死搏斗。
洪门的人火力更猛,他们几乎人手一把左轮,甚至还有两支短管霰弹枪。
枪声、咒骂声和兵器碰撞的脆响混成一团。
甲板上弥漫着呛人的黑火药硝烟,能见度极差。
水手们依托着桅杆和货物箱作为掩体,与在甲板上灵活移动的洪门打手展开对射。不时有人中弹倒下,或者在打空子弹的间隙被敌人近身,用刀斧解决。
水手长大副约翰刚刚用一根沉重的铁质撬棍砸翻一个敌人,一颗铅弹就呼啸着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血痕。
他怒吼着,朝硝烟中的一个黑影连开三枪,直到手中老式转轮的撞针发出空洞的“咔哒”声。
第三炮打中,整船的人似乎都知道死期将近,更加疯狂。
零星的黑点直接跃入冰冷刺骨的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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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爷!嗰个麦克带住啲爱尔兰人指咗一个地方!张阿彬带住捕鲸厂啲兄弟霸咗只细艇!咪开炮喇!他想追上去抢船!”
报信佬喘紧大气冲到陈九面前。
陈九眼中寒光一闪,大帆船起步慢,舢板追上绝对没有问题,他即刻做决定,
“所有人上船!”
众人如离弦之箭冲向泊位一侧。
那里,数十条被张阿彬带领的剽悍渔民抢占下来的小舢板,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群,早已蓄势待发!
麦克高高挥舞着手。
大型远洋帆船吃水很深,很多时候无法直接停靠在码头最浅的区域,或者在港口繁忙时需要在海湾中下锚等待。
船员们要上岸休假、采购,或者岸上的人要登船,都必须依赖这些小船进行接驳。这些小船灵活地穿梭于大船与码头之间,是主要的交通工具。
陈九等人纵身跃入摇晃的小船,桨橹齐飞,船头劈开黑色的海水,带着一往无前的凶悍,直扑那艘受伤的巨兽!
麦克跟着上了船,这才露出今晚第一个微笑。
关键时刻,还得看我们爱尔兰人!
他站在船头喃喃自语,“学着点,这才是巴尔巴利海岸的“特色”!”
小舢板是进行各种非法活动的理想工具。
他麦克,早就预判到了!
他不忘了拍了拍身边奋力划桨的帕迪一下,这小伙子送来了关键的消息,他才来得及抢下这个功劳。这个小伙子划得飞快,露出兴奋的笑容。
有的时候,人消沉只是因为没有确切的路要走啊….
麦克一点也没有冒险的警惕感,甚至心里觉得划得再快点,身后的爱尔兰人伤上几个才好。
今晚所有的势力中,就数他人最少,不努力一点,如何捞地盘?!
距离在亡命的追赶中飞速缩短。
受伤的帆船如同跛脚的巨兽,在船上的混乱中速度大减。
小船如附骨之疽,终于贴上了它巨大的、淌着血的侧舷!
跳帮!
这才是最原始、最野蛮、也最惊心动魄的海上搏杀!
陈九面色冷峻,感觉自己手里的刀都在颤抖渴望。
这是每个咸水寨渔民的痛!
有几经辗转逃回来的人说,海战当天,叔公带领的船队就是被鬼佬的舰队围困在大屿山海湾。
面对更先进的大船和火炮,当时当日,他指挥船队分成多个小队,利用其数量优势和船小灵活的特点,不顾炮火伤亡,强行冲向体型更大的鬼佬战船。
最后烈焰冲天,命绝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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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有三四十艘小舢板,如同从黑暗出的一大群黑色水甲虫,正以惊人的速度划破波浪,直扑“海狮号”。
每一艘舢板上都挤着五六个沉默的男人。他们有些甚至赤着上身,露出精瘦而结实的肌肉,古铜色的皮肤泛着油光。
在距离还有十几米时,舢板群的攻击开始了。
没有警告,只有一片杂乱的枪声。
弹丸砸在“海狮号”的船舷上,打得木屑横飞。
这突如其来的火力压制,让甲板上内斗的双方都措手不及。一个白人水手刚从掩体后探出头,就被一发霰弹轰掉了半个脑袋。
已经来不及了。
“砰!砰!砰!”
接二连三的撞击声响起,舢板群凶狠地撞了上来。
没有迂回,没有花巧,只有瞬间的爆发与血肉的碰撞!
“动手!”
“畀呢个金山的咸水海开开眼,海龙王你也睇真!”
“我们打鱼佬的血性!”
张阿彬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第一个动了!
他手握简陋的铁钩绳索,奋力甩出,钩住船舷,借力攀援而上!
紧随其后,数十条矫健的身影跟着扔出绳索,有的钩住船舷,有的直接扔进了刚刚炮弹打出的洞里。
不多时。
一艘又一艘舢板靠了上来。铁爪、绳索,如同蜘蛛网般缠住了这头受伤的巨兽。
上百个沉默的杀手,从船身的四面八方同时发起了蚁群般的攻击。
甲板上的内讧瞬间失去了意义。前一秒还在殊死搏斗的水手和洪门打手,此刻都成了被猎杀的对象。
“稳住!贴上去!”
陈九低吼,小船在起伏的浪涌中剧烈颠簸,猛地撞上冰冷湿滑、布满藤壶的船舷,发出沉重的闷响。
船舷离小船船头足有两人多高,如同陡峭的悬崖。
“上!”
陈九扔出钩索,脚在小船船舷上猛地一蹬,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般激射而起。
“当啷”一声格开上方慌乱中劈下的一柄砍刀。火星迸溅!
巨大的反震力让他手臂发麻,但他腰腹发力,身体向上猛地一蹿,右腿已经跨上了那湿滑的船舷边缘。
一个面目扭曲的洪门汉子嚎叫着举刀再次劈来,陈九拧身避过刀锋,左腿一个凶狠的侧踹,重重踹在对方膝盖外侧。
清晰的骨裂声被海浪和厮杀声淹没,那汉子惨叫着滚倒在地。
陈九终于翻身上了甲板,刀光一旋,逼退身侧两人,为后续的兄弟清出一小块立足之地。
金属撞击的刺耳锐响、利刃入肉的沉闷撕裂、濒死的惨嚎,瞬间在狭窄的甲板上炸开!
甲板瞬间化作血腥的角斗场!脚下是剧烈摇晃、沾满湿滑海水和新鲜血液的木板,头顶是混乱拉扯的帆索和桅杆的阴影。
跳帮者们甫一落地,立刻陷入了疯狂的肉搏战!
香港洪门逃跑至此的人数是三十多个,本也堪称凶悍,但惊险逃命,臼炮的致命一击和水手们的反噬,早已将他们的抵抗意志撕扯得七零八落。
不少人脸上只剩下对死亡的绝望麻木。
一个年轻的洪门子弟,看着眼前的惨状,浑身筛糠般颤抖,手中的砍刀“哐当”一声掉在湿漉漉的甲板上,他抱着头蜷缩在一堆缆绳后面,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呕吐声。
但这些人里仍有些负隅顽抗的暴徒!
张阿彬的鱼叉如同毒龙出洞,带着凶狠,精准地贯穿一个举枪瞄准的船员胸膛,巨大的力量将那人钉死在甲板上!
一个身材魁梧的爱尔兰人跟着登船,他没有用刀,而是举起一支双管霰弹枪,对着最近的人群直接扣动了扳机。
轰鸣声中,三、四个正在缠斗的水手和洪门打手像被大锤砸中,惨叫着向后飞倒,胸口和腹部一片血肉模糊。
另一个角落,三个至公堂的武师围住了一个洪门的汉子。
那人武艺高强,刚刚用一把短刀捅翻一个敌人,正想举起缴获的手枪。
但攻击者们根本不给他机会,其中一人直接用身体撞了上去,另外两人则一左一右,手中的短斧和刀毫不犹豫地劈进了他的后背和头颅。
另一侧,卡西米尔和姆巴两个黑影背靠背,抡着沉重的船桨,将冲上来的敌人砸得骨断筋折,桨叶上沾满了红白之物!
船只摇晃,喊杀声震天!
枪远没有冷兵器好用!
刀光剑影在昏暗中乱闪,映照着狰狞扭曲的面孔。
拳头砸在骨头上的闷响、牙齿碎裂的脆响、垂死者的呻吟与胜利者的狂吼,交织成一曲地狱的狂想曲。
跳帮者的凶悍气势如同烈火燎原,瞬间压制了船上被突袭的慌乱。
甲板每一寸空间都在搏杀,船舷边不断有身影惨叫着坠入漆黑冰冷的海水。
黄久云和身边聚拢的七八个人已经疯了!
他们都清楚,这是冲着杀光他们而来!
只是任由他们如何反抗,身边的人却是越杀越少。
陈九如礁石般立在混战中心,左手持刀,右手举着转轮手枪,谁敢上前就一枪崩死。偶尔用刀格挡、劈砍。
跳帮战,是勇气的试炼场,更是意志的绞肉机!
在这片摇晃的、被死亡笼罩的方寸之地,唯有最凶狠、最无畏者,才能踩着敌人的尸骸,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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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久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那具扑倒在自己身前的白人水手躯体,胸膛如风箱般剧烈起伏,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嘶哑的喘息。
浓得化不开的硝烟与新鲜血液的气息,直冲肺腑,几乎令人窒息。
他浑浊的目光在甲板上散落的尸首间扫过,疲惫如同沉重的铅水,正试图拖拽着他坠入无边的黑暗深渊。
然而就在此时,那轮悬于暗夜的月亮,骤然穿透了厚重的云层,洒下青灰色的冷光。
在那片阴凉的月光之下,一个身影正向他逼近!
那个人来了!
正朝着他一步步踏来!
他下意识攥紧了从船长尸体旁夺来的那柄冰冷柯尔特转轮。
他极力想抬起手臂,将枪口对准那月光下的索命黑影。
骤然间,一声枪响炸裂!
左臂仿佛被瞬间撕碎,半截手臂连同那柄柯尔特一起,在空中划出诡异的弧线,喷洒着灼热的血雨,重重砸在湿漉漉的甲板上。
“呃啊——!”
惨嚎从他喉咙深处迸发,
他只看见远处船舷的幽暗里,一个白发老者的轮廓在月下浮现,手中那杆长枪的枪口,正缓缓逸出缕缕青烟,冷酷地指着他。
断臂处鲜血汹涌喷薄,他竟全然不顾,剧痛反而点燃了困兽最后的疯狂。
他咬着牙,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拖着残躯踉跄着冲向船舷。
船下,是那片在月光下诱惑般闪烁的黑色大海,是最后一线渺茫的生机!
仅仅踉跄了两步,身后那如影随形的索命枪声再次响起!
弹子狠狠撞在他大腿根部,他整个人轰然扑倒在冰冷的甲板上,断腿的剧痛与绝望瞬间吞噬了所有意志。
“陈九!陈九——!给我个痛快!给我个痛快!”
他嘶哑的嚎叫已非人声,在死寂的甲板上回荡,
“如你所愿。”
一个沉冷如铁的声音穿透海风,响在耳畔。
陈九的身影矗立在他面前,月光清晰地映出那柄长刀。
黄久云仰面躺在血泊里,最后映入眼中的,是那刀刃在月下划出的那道凄冷而决绝的弧光。
刀锋劈开空气,带着沉闷的骨肉分离声,
视野骤然翻滚、飞升、旋转……然后,陷入永恒沉寂的黑暗。
甲板上最后一丝抵抗的呻吟也彻底消失了。
陈九提着那颗仍在滴血的沉重头颅,缓缓直起身,扫过这修罗场般的甲板。
至公堂的武师们浑身浴血,他们冲杀得也很激烈,胸膛剧烈起伏。
捕鲸厂的渔民兄弟们,粗犷的面孔上凝固着搏命后的疲惫。
还有那爱尔兰人麦克,左臂被胡乱捂着,大口喘着粗气,
陈九猛地将黄久云的头颅高高举起,那淋漓的鲜血顺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下,温热黏腻。
他喉咙里爆发出震彻整个死寂海面的咆哮,每一个字都像用血与铁淬炼而成:
“血恨血偿——!”
这雷霆般的怒吼,仿佛引燃了所有幸存者胸腔里积压的熔岩。
一夜奔走厮杀的情绪瞬间冲垮了堤防,化作一片撼动船体的、火山爆发般的嘶吼:
“血恨血偿!血恨血偿!”
麦克动了下嘴唇,悄悄站直了身子。
他似乎明白,这句话不只是复仇,还包含了对自身境遇、对族群境遇的不满。
更是光明正大地对着金山湾喊出口号。
以后这些黄皮猴子自己是真得罪不起了啊.....
他突然想起那一次陈九在码头上找他和于新谈判,还试图说动他以后约束一下工人党的爱尔兰人,不要对华人喊打喊杀,今日这一战结束,他如何还敢?
他回头看了一眼登船没多久的于新,眼神很是复杂。
于新也有些明悟,原来,这一夜厮杀,他一直觉得是陈九借题发挥,搅动风云,打着复仇的名号争抢地盘,抢下巴尔巴利海岸发财,竟然真的是为了跟他貌合神离的至公堂复仇,位了秉公堂那块牌匾复仇。
怪不得他陈九能喊来这么人,他却只能躲躲藏藏。
今夜之后,在场这些人,金山地下世界的人,谁不看他陈九胆寒?!
他有些落寞,甚至感觉有些无趣...
这样的人在前,自己又搏命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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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慢慢放下手臂,将那颗头颅轻轻置于甲板中央。
他沉默地转过身,从至公堂的武师首领手里接下一小袋东西。
这里是赵镇岳、何文增、还有其他死在那一夜的兄弟们的贴身物件。
陈九面朝东方,那是故土的方向。
他双手捧起那一布袋东西,高高举向海天之间那轮沉默的冷月。声音不再有刚才的狂暴,却沉凝如铅,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砸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上:
“怒海为证,苍天有鉴!
血染波涛,魂归故里!
仇雠诛尽,恨意方休!
龙头、何生,兄弟们…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