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颗子弹呼啸着划过夜空,打在众人附近,溅起几点火星!
紧接着,货仓大门处爆发出更加混乱的嘶吼和叫骂,火光剧烈晃动,人影幢幢,显然里面的人也明悟了这些密密麻麻的黑影是谁,并且因为突如其来的恐惧而陷入了更大的混乱!
进攻的信号,已由敌人自己打响!
陈九猛地抬头,眼中那压抑到极致的暴戾如同火山般喷发,猛地转头,声音斩钉截铁地砸向炮位:
“开炮!”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秒——
“嘶——”
一声尖锐的轻响,一道金色的火花顺着火门窜入炮膛。
紧接着,“轰——!!!”
一声远比土炮沉闷、却蕴含着更恐怖毁灭力量、仿佛大地心脏爆裂般的巨响,撕裂了巴尔巴利海岸的夜空!
谢尔曼上校“友情赞助”的那门臼炮,炮口喷吐出长达数尺的橘红色烈焰!
那不是步枪清脆的“噼啪”声,而是如同神明打了一个饱嗝般的沉闷轰鸣。
整个地面都为之一颤,脚下的尘土被震得跳了起来。
一股浓烈刺鼻、混合着硫磺臭味的白灰色浓烟,从炮口猛地喷涌而出,瞬间将整门臼炮和周围的区域吞没。
炮身在巨大的后坐力下,猛地向后一顿,沉重的木制炮床在地上向后滑动了好一截,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烟雾中,一枚黑色的实心弹以一种看似缓慢却无法阻挡的姿态,呼啸着冲向前方,在空中划出一道无形的、优雅的弧线,带着死亡的啸叫声,扑向那个货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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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刚刚离开货仓十几米远的小船上。
黄久云的心沉到了谷底。
岸上那片无声无息、却如同实质般压来的黑暗,让他心头一紧!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怎么会这么快?”
这是被巴特那个狗崽子卖了?
他还没发觉有人逼近,是从林豹的喊声和货仓里的喧哗得知。
“叼佢老母!”
海岸边,林豹的怒吼传来,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林豹一口气冲上三楼,一把拉开窗口喊叫的打仔,仔细看着那片人头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景象,人群里面有零星的火把亮光,照亮他们脖子后面的辫子。
他嘶声咆哮,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
“陈九条粉肠!点会揾到这么多人?!”
他朝着楼梯大喊,
“快!把炮快点架起来!别运上船了!”
“快点,晚了都得死!”
他知道,陈九的报复来了,而且是带着他们根本无法抗衡的力量!
之前炮轰秉公堂,如今被对方围杀,而且如此多人!
他想不明白,唐人街和捕鲸厂这种地方如何能孕育这么多杀气腾腾的打仔?!
捕鲸厂倾巢出动了?以陈九的性格怎么会让没杀过人的过来充数?
还是几个会馆集体投向了陈九?
他不知道。
货仓内一片混乱。
洪门精锐们再也顾不上什么秩序,争抢着扑向仅剩的几艘小船,甚至有人为了一个位置开始互相推搡、咒骂。
那门刚被拖到门口的土炮,反而成了最大的累赘,挡在了逃生的路上。
现在一小半人在海上,一半人饭都没吃饱,怎么打?如何打?
“丢开那炮!快走!” 冯正初脸色惨白,声音都变了调。
就在此时——
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小的黑点正急速坠落,直到它发出的、那种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压过了人群的嘈杂。
那声音起初像一只愤怒的蜂鸟,但迅速变成了一声不祥的、越来越响亮的哀嚎。
几个抬头张望的打仔瞬间脸色煞白,惊恐地指着天空,但已经太晚了。
“砰——轰隆!!”
一声沉闷、粗暴的巨响,那枚实心铁弹以一个陡峭的角度,狠狠地砸进了货仓的第三层屋顶。
后果是毁灭性的,但并非爆炸。没有火光,只有纯粹的、野蛮的动能释放。
屋顶的瓦片和木板如同被巨人的拳头击中,瞬间向内爆裂,炸开一个丑陋的大洞。
紧接着,铁弹势不可挡地向下贯穿。
第二层的地板被轻易撕裂。
里面还在紧急操弄着土炮的人被撞得粉碎,连死前的声音也无。
铁弹继续下坠,最终“咚”地一声巨响,砸穿了一楼的地板,深深地嵌入了仓库的地下室里,留下一个冒着烟的黑洞。
整个三层货仓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斜。
一根主要的支撑梁从中断裂,无力地垂了下来。
在撞击发生的那一刻,地下室和海岸边上所有人都僵住了,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紧接着,便是彻底的崩溃。
离仓库最近的几个人被飞溅的木头碎片和瓦砾击中,惨叫着倒地。一个壮汉捂着满是鲜血的额头,茫然地看着那栋正在倾斜的建筑。
“是炮击!鬼佬的军队来了!” 不知是谁用嘶哑的声音喊了一句。
这句话成了点燃火药桶的火星。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
理智在巨响和死亡的威胁面前荡然无存。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人们不再是争抢,而是不顾一切地逃命。
他们互相推搡、践踏,从别人身上爬过去,只为能跳上小船。
一个男人失足掉进海水里,他的呼救声立刻被更多的尖叫声淹没。
小船上的人们惊恐地砍断缆绳,拼命地划着桨,想要远离这片化为地狱的海岸,甚至不惜将那些试图爬上船的人推下水。
那些没能上船的人,则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岸边奔跑,脸上写满了绝望。
他们不知道下一发炮弹会在何时、何地落下。
林豹满脸是血,他离落点稍远,但也被震得气血翻涌,耳朵嗡嗡作响。
他一只手粗暴地推开挡路的尸体和哀嚎的同伴,不顾一切顺着已经垮塌歪斜的楼梯往下跳。
“走!扯啊!”
林豹的吼声在爆炸的余音和一片哀嚎中显得格外凄厉。
可惜,剩下的小船被奋力推入水中,几个侥幸没被炸死或重伤的核心成员连滚爬爬地跳了上去,拼命划桨,只想尽快逃离这片被炮火和死亡笼罩的炼狱。
海面上,之前逃出的几艘小船也听到了那恐怖的炮声,看到了货仓爆开的火光和浓烟,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向黑暗深处划去。
岸边,陈九看着货仓那巨大的破洞,脸上的肌肉也抖了抖,胸膛不住地起伏。
这看着只有两个拳头抱在一起那么大的实心铁弹,威力超乎了他的想象。
很快,他就清醒过来。
炮声一响,整片海岸区都会被彻底扰动,他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没有太多时间了。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长刀,刀锋直指那座在炮火中歪倒的货仓,冰冷的声音穿透了爆炸的余音:
“洗地!半件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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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面上。
黄久云的小船,在冰冷的海水中,拼命地划着。
他回头望去,巴尔巴利海岸的方向,厮杀声冲天,半个海面都在回荡着惨叫,货仓还着起了火,倒映在水上,金红一片。
即使隔着已经很远,那红光依旧顽固地投射在他的脸上,映照出他眼中的茫然。
偶尔几声惨叫,仿佛地狱深处传来的丧钟,断断续续,却又沉重无比,每一次嘶喊都让他的心脏跟着狠狠一抽。更远处,
那些从香港带过来的傲气,此刻已如潮水般退去。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林豹,那些曾随他跨海而来、怀揣着金山梦的洪门兄弟,那些鲜活的生命和沸腾的血勇,都已化为那片火海与浓烟中的灰烬,成了他此刻亡命天涯的代价。
悔恨与恐惧缠绕着他,越收越紧。
如何能回头?如何敢回头?
“快!再快点!”
他嘶哑着嗓子,催促着身旁的船夫。
船夫早已吓破了胆,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小船在海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摇曳的水痕,向着那片无尽的黑暗逃去。
“黄爷,”
身旁的打仔,声音颤抖地问道,“我们……我们去哪儿?”
黄久云没有回答。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那片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
突然,他似乎看到了什么。
在远处的火焰和水面相接之处,似乎有一道人影,正静静地站在岸上,望着他。
是陈九。
他仿佛能看清陈九脸上那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表情。
黄久云浑身一颤,打了个哆嗦。
他拼命地揉了揉眼睛,再看时,那里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火光。
是幻觉吗?
不,他知道不是。
那是……来自那个年轻男人的凝视,来自那个名叫陈九的男人的诅咒。
他知道,自己虽然暂时逃脱了,但那个人的影子,将会像梦魇一样,永远地追随着他。
直到……将他彻底吞噬。
他打了个寒噤,再次催促船夫:“快!快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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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三层货仓,此刻如同被天神砸歪了脖颈,在海岸线上呈现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倾角。
岸边,早已是一片死寂的屠场。尸体横七竖八,血水汇成小溪,无声地流入冰冷的大海。
刚刚货仓内的土炮殉爆,燃起了大火,导致没能杀进去,一众人匆匆躲避。
木梁断裂,墙体洞开,露出内里燃烧的橘红,浓烟裹挟着火星滚滚喷涌,
突然,那歪斜燃烧的货仓大门内,踉踉跄跄冲出十几个火人!
他们身上带着火焰,皮肤焦黑,发出非人的惨嚎,如同从熔炉里爬出的恶鬼。
其中一人格外醒目,他魁梧的身躯上布满焦黑和灼伤,半边脸被血污和烟灰糊住,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野兽般的凶光和不甘。
正是林豹!
他猛地扑倒在地,狼狈地翻滚,用手胡乱拍打着身上的余火。
剧烈的动作扯动伤口,疼得他面孔扭曲,但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粘稠的液体糊住了视线,更添几分狰狞。
“我系香港和记挂子行(武行)!开香堂的红棍!林豹!!”
他嘶吼着,胸膛剧烈起伏,血沫从嘴角溢出。
“廿载硬挂子(外家功夫二十年)!一身铁骨铜皮!斩过四十几个烂仔!通城都拜我豹头把刀!”
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已经卷刃、沾满血污的长刀,刀锋直指前方那一片沉默的、如同黑色礁石般矗立的人潮。
陈九和他的人马正欲匆匆离去,追杀黄久云。
“揾个够斤两的送我上路!!”
林豹的声音如同濒死野兽的嚎叫,带着最后的、近乎乞求的尊严,
“别让我死在无名四九仔刀口!辱我红棍的名!!”
他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人群最前方那个即将转身的背影。
陈九的脚步甚至没有丝毫的停顿。
他甚至没有侧一下头。
仿佛林豹那些咆哮,那红棍的名号,那二十年功力的宣告,那四十条人命的战绩,都不过是拂过耳边的海风。
他只是一个即将被碾死的、聒噪的虫子。
陈九的身影,毫无留恋地融入了更深的黑暗。
被彻底无视!
被视若无物!
这比千刀万剐更让林豹痛苦!
他一生所求,不过一个“名”字!如今,他像个小丑般嘶吼,换来的却是最彻底的轻蔑!
“陈——九——!!!”
“你都是开过香堂的红棍!同我斗钉!!来啊!同我打啊!!!睇真边个先衬起呢支红花旗!!”
极致的屈辱点燃了最后的气力。
他无视了身上崩裂的伤口,眼中只剩下那个即将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挥舞着卷刃的长刀,跌跌撞撞地朝着陈九离去的方向猛扑过去!
就在他冲出几步,刀锋离那背影尚有数丈之遥时——
一道黑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林豹冲刺的路径侧翼。
王崇和出现得如此突兀,如此寂静,仿佛他本就是这片杀戮之地的一部分。
没有怒吼,没有战前宣告。只有一道快到极限的寒光!
那寒光并非直劈,而是在极致的速度下划出一道弧线!
它精准地避开了林豹下意识格挡的刀锋,轻柔却又无比致命地吻过林豹粗壮的脖颈!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林豹前冲的身体猛地僵住,脸上那疯狂不甘的表情瞬间定格。眼中的凶光如同被掐灭的烛火,迅速被一种难以置信的空洞所取代。
下一秒。
一声轻微的、如同熟透果实坠地的闷响。
一颗须发皆张、双目圆睁的头颅,带着血柱冲天而起!
那身子又凭着惯性向前踉跄了两步,才轰然砸在地面上。
王崇和的身影早已不在原地。
他如同完成了一次最寻常不过的挥刀动作,刀锋甚至未曾沾染多少新鲜的血迹。
他看都没看地上那具还在微微抽搐的无头尸体和滚落一旁的头颅,只是沉默地转身,几个闪掠,便消失在陈九离去的方向。
现场只剩下货仓燃烧的噼啪声和海浪拍岸的呜咽。
一个至公堂的武师,默默地蹲了下来。
他脸上沾着别人的血,眼神疲惫却平静。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那头颅,只是用刀尖轻轻拨弄了一下林豹那颗似乎还在质问的头,让它面朝下,埋进了冰冷的泥泞里。
仿佛在为一个喧嚣的时代盖上最后一抔土。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林豹的残躯,又望向陈九和王崇和消失的那片深沉黑暗,最后落回那颗埋在泥里的头颅。
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映照出深深的倦怠和一丝明悟的漠然。
他嘴唇微动,也多了几分感慨,
“刀快,不如路正。”
“旧江湖的鬼啊,新地头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