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巴尔巴利海岸,是人性这枚硬币最肮脏、最黏腻的反面。
这里,是女人的肉体、筹码叠成的小山、是云土的飘飘欲仙。
这里,是廉价烈酒、廉价香水和更廉价的人命和血,混合在一起的世界。
唯一值钱的,只有欲望。
每一个初来乍到的人,都会被这股味道呛得流泪,紧接着体会到其中的好处之后又深深迷醉。
巴特早已习惯了。
他迷恋、沉醉,不舍离开。
在外面他是上不了台面的穷酸新移民,是大人物肆意盘剥的敛财手段,在这里,
他,巴特,“血手帮”的头目之一,是这片罪恶海岸的土皇帝。
可是此刻被人用绳子锁住脖颈,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每一步,都踏在屈辱和怨毒之上。
他不敢回头。
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的目光,像一把淬了毒的、看不见的刀,始终抵着他的后心。
那目光来自一个华人。
一个本该像他脚下烂泥一样卑微的黄皮猴子。
一个没有辫子,看他如烂肉的男人。
巴特的心里,是火。是恨。
是那种被戏耍、被愚弄、被彻底颠覆认知后的怒火。
比起这些黄皮的首领,他更恨华金。
那个油头粉面、装腔作势的“船长”。他巴特在这片海岸横行十年,见过无数自诩聪明的肥羊,却从未见过像华金这般,能将谎言编织得如此天衣无缝的骗子。
他更恨自己。
恨自己竟会被一个“大人物”的名头吓破了胆,恨自己竟会天真地以为,威廉·多诺万也好,那个狗屁伯爵也罢,真的能看得上自己,能攀上大树,能在这片海岸上更加为所欲为。
他所有的自负、凶残,都在那个年轻人被恭敬地解开绳索,而自己却被冰冷的枪口顶住脑袋的瞬间破碎。
过完今夜,要是活下来,他会成为整个巴尔巴利海岸最大的笑话。
一个被“黄皮猴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笑话。
这将会让他所有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骄傲烟消云散,随后被哪个头目领去当个卑微的小打手。
当然,他还得先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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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点走!”
身后传来一声生硬的催促。
巴特的身子猛地一颤,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他知道,今夜,他只是一条引路的狗。
一条稍有异心,便会被毫不留情地斩断喉咙的狗。
仅仅是因为两伙华人相争,凭什么要毁了他的生意?这地下世界他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唐人街何时出现了这么多强人?!
陈九的队伍,像一股黑色的、沉默的潮水,淹没了巴尔巴利海岸肮脏的街道。
五百人。
五百个沉默的、眼神里燃烧着火焰的人。
他们的脚步沉重,毫不掩饰。
里面除了华人,还有黑人,爱尔兰人,白人。甚至队伍中间还护着一辆木板车,上面盖着黑色的油布,绑了好几圈绳索。
沿途,那些平日里盘踞在暗巷、酒馆门口的地痞流氓,那些以勒索抢劫为生的各色人等,在看到这支队伍的瞬间,便如见了鬼魅般,纷纷缩回了阴影里。
没有人敢出声,没有人敢阻拦。
那是敢出头…就会死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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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的侧翼,于新和他的“辫子党”也在沉默地行进。
于新身后的小文,将脸上的黑布又向上拉了拉,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藏身在于新身后的阴影里。
他不再是那个跟在“晋哥”身后,连拿刀都手抖的“鼻涕娃”。他穿着合身的黑色短打,袖口收得紧致,腰间别着两柄短刃。
他的辫子被自己亲手剪掉,那双曾装满天真与恐惧的眼睛,如今却复杂难明。
他现在是于新手下最器重的角色,合胜堂的打仔头目。
自从塔迪奇饭店和那个雪茄酒水商店的大火之后,“小文”就已经死了。死在了师兄刘晋滚烫的血泊里,死在了那片将整个世界都烧成灰烬的火光中。
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不远处那道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上。
王崇和。
他的大师兄。
那个曾经在莫家拳馆里,一招一式教他练拳,在他偷懒时会用戒尺敲打他手心,却又会在他被人欺负时第一个站出来替他出头的……大师兄。
他看到了王崇和腰间那柄血淋淋的长刀,看到了他那比从前更加沉默、也更加冷硬的侧脸。
他想上前,想喊一声“师兄”。
可他不敢,或者说不愿也不能。
那夜的血,早已将他们师兄弟之间的那份情谊,染上了无法洗刷的颜色。
于新救了他,也重塑了他。
于新会笑着拍他的肩膀,教他英文,教他怎么与白鬼打交道。
会给他《公报》,给他看那些华工被白人欺凌的报道,告诉他:“心软无用,唯力可活!唯刀枪可活!”
把第一份沾血的钱塞进他手里,对他说:“你看,力量的感觉,是不是比眼泪更真实?”
小文没有哭,也没有反抗。
他只是默默地收下钱,然后一个人在深夜里,将师父教的莫家拳一招一式打到筋疲力尽,直到骨头缝里都渗出酸痛,才能暂时忘记刘晋师兄倒下时的眼神。
他学会了更快地杀人。
第一次折磨那个白人,他吐了三天。
第二次,他做了一夜的噩梦。第三次……他只是在收刀入鞘后,平静地擦去了溅在脸上的血。
他知道自己变了。
那份属于自己内心深处的干净和温暖,已经被这金山的污泥彻底吞噬。他成了一个鬼魂,一个只为于新执行命令的影子。
他看到王崇和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沉寂如水,那个男人把自己活成了一件铁器,不再为自己而活。
那份纯粹的决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小文此刻的懦弱。
自己是师门的“叛徒”,是苟活下来的“懦夫”。他对不起为了帮他逃命死去的刘晋和阿德,因为自己的软弱和功力低微死去的两个师兄,更无颜面对活着的师兄。
活着的,只是一个名为“小文”的躯壳,一个于新的杀人工具。
他不愿用自己现在的污浊,去玷污过去那份纯粹的兄弟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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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越来越空旷。
夜,越来越深沉。
空气中,只剩下几百颗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跳动,汇成一片压抑的鼓点。
终于,他们顶着无数黑暗中窥视的目光穿过三条街,停了下来,如同黑色的潮水凝固在岸边。
前方,紧挨着墨黑翻滚的海水,矗立着一座三层高的小货仓。
这就是巴特口中那近百个“不好惹”的华人藏身之地,血手帮的转运人货的地方之一。
陈九举起手中的望远镜,镜筒抵在眉骨上。
视野里,人影绰绰,火把摇曳!数十人正慌乱地将沉重的木箱、包裹,甚至一门用油布覆盖、但仍能看出粗壮轮廓的树干一样的东西,从货仓里连拖带拽地搬出来,想要塞进几艘停靠在浅水处的小舢板里!
这就是那门炮吧!
“冚家铲!想走鬼?”
至公堂的武师头领眼尖,也看到了搬运火炮的一幕,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新仇旧恨瞬间点燃,“九爷!他们想跑!还带着炮!”
镜筒移动,远处海面上,粼粼波光中,几点微弱的火把光亮正摇摇晃晃地向着更深的黑暗驶去,如同飘向冥河的鬼火。
显然,已经有几艘小船载着人先一步溜走了!
“叼!真系想落海遁走!”
“反应倒快!”
梁伯也举着望远镜,骂了一声。
陈九眉头紧锁,眼中寒光如电。仇敌就在眼前,岂能让他们轻易逃脱?
夜色和海面是绝佳的掩护,一旦让他们彻底融入黑暗,划向深处,再想揪出来就难如登天。
“麦克!”
陈九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你的人,即刻去找船!小船大船都要!要快船!我要下海,截住他们!”
“阿忠!拖一棚人殿后!给他们开路抢船!手起刀落,唔使问!”
麦克没有犹豫,一挥手,七八个跟在他身后的爱尔兰汉子立刻脱离大队,阿忠抱拳领命,带着捕鲸厂的嫡系跟在后面。
他们奔入海岸区错综复杂的街巷,目标直指所有可能停泊船只的地方。
与此同时,货仓那边的搬运似乎也察觉到了黑暗中涌来的巨大威胁。几声嘶哑的粤语吼叫划破夜空,人影的移动更加混乱急促,火把的光影疯狂摇曳,如同受惊的蜂群。
有人立刻开枪示警!反应也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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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雷夫斯一把揪住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巴特,
柯尔特的冰冷枪管粗暴地顶进他肥厚的下巴,几乎要戳穿他的喉咙,
“Fuck you!你刚才还说他们只是躲着!现在呢?!他们在跑!你这头蠢猪今天还他妈勒索他们?!你是在提醒他们快跑吗?!”
巴特吓得魂飞魄散,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裤裆里一片湿热:“No!No!Sir!我……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他们会跑……我发誓!我只是……只是想捞点钱……”
“捞钱?!”
格雷夫斯眼中杀机毕露,手指扣在扳机上,“说!他们还有什么地方能去?是不是你在里面搞鬼!再敢说不知道,老子现在就轰掉你的猪头!”
“船!对!船!”
巴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嘶喊,“他们肯定要上大船!小船走不远!只能在近海!巴尔巴利海岸没有秘密!我能问!我认识所有绑人的掮客!给我点时间!我去打听!我一定能打听到是哪条船!求您!给我个机会!”
格雷夫斯嫌恶地一把将他掼在地上,像扔一袋垃圾:“押着他!我带着他立刻去找地方问!”
“九爷!”
他指了指地上的巴特,又指了指远处,看到陈九点头后,
随后他拽着巴特的头发,“你想清楚,要是搞鬼耽误时间,或者问不出来,就把你剁碎了喂鱼!”
他身后立刻有两个之前平克顿的手下上前,粗暴地将哭嚎的巴特搀扶。
又有一队华人汉子端着枪跟着押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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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没有寄希望于未知,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座开始紧张起来的货仓。
手下弟兄的怒火已经压抑到了极点,武师们握紧了刀枪,只待一声令下就冲过去。
“冲过去!劈死他们!”有人低吼。
“九爷!下令吧!咪让班冚家铲走甩!!”至公堂的人急红了眼。
自己的龙头大佬和白纸扇被人杀掉,要是不能报仇血耻,连跛脚婆担尿桶过街都要耻笑两声。
更何况明显九爷要唐人街清一色,此时不出头何时出头?!
难道还想一辈子当草鞋,当四九仔?
霸晒巴尔巴利海岸,霸晒唐人街就近在眼前,没见今晚各方人马都下了死力气?!
事后论功行赏,还轮不轮到至公堂,轮不轮得到我?
“不要急!找死吗?!”
梁伯一步踏到陈九身边,浑浊的老眼此刻精光四射,死死盯着货仓门口,“他们有炮!谁知道有几门!想清楚!冲过去万一炮响了拿命填吗!冇脑!”
他猛地转头看向后方黑暗:“炮呢?!那个鬼佬军官送过来嗰门臼炮呢?!仲唔推出来?!等开年饭啊?!”
仿佛响应他的怒吼,有人快速跑到队伍后面去传信。
后方一阵沉重的木轮滚动声和急促的号令声传来。几个穿着便衣的白人显露,这是谢尔曼派来的炮手和辅助人员。他们和一群华人推着木板车来到阵前。
几个白人士兵脸色也不太好看,一直混在这些杀气腾腾的黄皮队伍里,让他们一直很紧张。
他们不懂上校为什么要和这些黄皮合作,但是谢尔曼上校亲自见了他们,叮嘱他们看紧这些清国人,见势不对可以自行撤退。
如果一切顺利,那这门炮就一定要响!
为此他们还紧急检查了一下这门炮的情况,搜刮了合适的弹药出来。
一路看过来,即便是他们这种训练有素的士兵,也为这些华人狠辣的屠戮手段心惊,完全打破了他们对黄皮猴子的刻板印象。
南方那些恨他们入骨的民兵游击队也就这样了!
得到明确的指令,他们正奋力将一门沉重的、带着炮架的小型臼炮从板车上弄了下来!
这门炮算是很轻便的了,但仍然有将近400磅(三百多斤),很是吃力。
这是一门青铜炮,炮身较短,炮口不算大,但显得敦实有力。
表面是黑褐色的光泽,上面还刻有俄国双头鹰的徽章。
二十多年前,俄国人在加州北部的殖民点“罗斯堡”(Fort Ross)出售这种炮。
这门炮不知道怎么流落到了一支土着部落手上,后来又被部队缴获。
“炮长”施密特中士首先上前,他拿起一根长长的木杆,木杆的前端是一个螺旋形的铁钩,被称为“清膛器”(wor)。
他将铁钩伸入巨大的炮口,小心翼翼地旋转着,将炮膛深处可能残留的旧发射药包碎屑或杂物钩出来,尽管出发之前已经紧急保养过,但他知道这一炮的重要性,依然一丝不苟。
接着用另一根头部绑着湿羊皮海绵的“洗膛杆”伸了进去。
用力地来回擦拭着炮膛内壁,这至关重要的一步是为了确保里面没有任何残余的火星。
他小声嘀咕着,
“看准了,清国人,”
他一边小声嘀咕,一边将火药顺着炮口倒了进去。“臼炮玩的就是抛物线,不是力气。我来教教你们怎么玩炮!”
火药消失在黑暗的炮口中。
身边另一个二等兵随即拿起一根头部平整的“填塞杆”,轻轻地将火药向炮膛底部捣实。动作必须轻柔,以免产生火花。
接下来是那枚12磅重的实心铁弹。
它像一个巨大的、生锈的铁拳,表面粗糙。
施密特双手捧起它,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份压手的重量。
他走到炮口,小心地将铁弹对准炮口放下。只听“咕噜...当”一声闷响,铁弹顺着倾斜的炮膛滚了下去,稳稳地落在了火药上。
臼炮的瞄准极为原始。
中士单膝跪地,眯起一只眼睛,视线在炮口和不远处的货仓之间来回移动。
他指挥着副炮长和二等兵:“炮尾人合力用一根粗大的木撬棍,将沉重的炮床在地上移动了几英寸。
一切就绪,到了最紧张的环节。
副炮长拿出一个牛角制成的火药壶,将更细的、如沙子般的引火药小心地从火门倒了进去,直到填满火门,并在外面撒上一小撮。
梁伯看着不由得眯起眼睛,这群鬼佬的动作比太平军专业了不止多少,明显有一套非常严格的流程和标准,甚至他觉得清妖也差得远。
要是有一日跟这些士兵为敌…..
陈九和身后的陈桂新都很沉默。
陈桂新跟梁伯对视了一眼,满眼苦涩。那些藏在脑子里的记忆又如潮水涌来,在家乡那片土地上,无数鬼佬正用这种标准一次又一次地击败清妖。
“都退后!”中士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副炮长和二等兵迅速退到炮的侧后方,紧张地捂住了耳朵。
中士拿过一根长木杆,顶端夹着一截缓慢燃烧、发出微弱红光的火绳。
他深吸一口气,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只有远处海鸥的叫声和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
就在这时。
“砰!砰!砰!”
货仓方向,几声零乱却充满惊惶的枪声骤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