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夜戮(2 / 2)

油腻的小酒馆、弥漫着鱼腥和汗臭的鱼档、甚至舞厅后面收容孤儿的破败院落。

麦克手下的爱尔兰工人像撒网的渔夫,用廉价的烈酒、微薄的银币和同乡情谊,在底层白人劳工的海洋里打捞着关于“新来中国帮派”的碎片信息。

半个小时后,帕迪带着一身酒气,走出了“三叶草”酒馆。

他的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份模糊的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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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德尔的助手华金同样带着人在海岸区的黑暗里行走。

他不喜欢这里的空气,太潮湿,太压抑。

但他的脸上,却挂着一副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海上漂泊后的疲惫与生意人的精明的表情。

他身边,跟着两个同样穿着半旧船长外套的同伴。

他们是古巴人,是菲德尔从哈瓦那带来的、真正的战士。

他们的手,握过枪,也握过割断敌人喉咙的刀。

但此刻他们是“船长”。是急需招募一批廉价、听话、且不在乎去向的华人水手,去跑那条风险极高、利润也同样惊人的……“南美航线”的船长。

他们的目标比爱尔兰人更明确,是四个地方。

分成了四队,分开去打探。

这是由黄阿贵手下的“收风队”、冈州会馆的底层苦力,秉公堂施过恩惠的铁路劳工共同锁定的、香港洪门最有可能藏身的窝点。

第一个地方,是一家华人开的货运中介。据说这里专门为一些“特殊”的船只,提供水手和补给。

华金走进去的时候,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管事正坐在柜台后打着算盘。

“先生,”华金用他那带着西班牙口音的英语问道,“我需要二十个水手,去跑一趟秘鲁。价钱好商量,但人必须听话。”

那管事的算盘停了一下。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华金三人身上扫了一圈,最终摇了摇头:“先生,不巧。最近风声紧,华人水手不好找。而且…去秘鲁的路,太远,也太险。”

华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留下了一张名片。

剩下的事交给两个古巴汉子用刀去问。

他要去的下一个地方,是巴尔巴利海岸最混乱、也最声名狼藉的所在——“海上宫殿”。

“海上宫殿”不是宫殿。

它是一座三层高的巨大木结构建筑,像一头怪兽,盘踞在巴尔巴利海岸的中心。

它的外墙被海风和时间侵蚀得斑驳不堪,油漆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底下黑沉沉的木板。

一楼,是整个圣佛朗西斯科最喧闹、也最危险的舞厅。

二楼和三楼,是妓院。一个能满足水手们所有肮脏欲望的销金窟。

而地下室,则是“血手帮”的巢穴,一个囚禁“货物”、处理“麻烦”的人间地狱。

当华金踏进“海上宫殿”,女人们的浪笑和男人们粗野的狂笑立即扑面而来。

舞池里,挤满了醉醺醺的水手和衣着暴露的舞女。

他们纠缠在一起,扭动着身体,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群在欲望的火焰中挣扎的鬼魂。

他穿过拥挤的舞池,走到几个壮汉扎堆的楼梯前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异常魁梧、满脸横肉的白人壮汉。

他几乎是赤裸着上身,只穿了一个紧身的小马甲,露出古铜色的皮肤和虬结的肌肉。

华金没有废话,直接将来意说明。

“我来找水手,要远洋水手。”

看门的汉子听完,没有立刻回答。

“船长先生,”

“找水手?你们算是找对地方了。”

他指了指身后地下室的方向,语气里带着一种炫耀般的残忍,“我这里,有的是,我推荐黄皮猴子。新鲜的,听话的,什么样的都有。只要……你们出得起价钱。”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凑近华金,压低了声音:

“告诉我,你…究竟肯花多少钱来收呢?”

华金冷笑一声,“我要先看看成色,我准备好了二十个人的钱。”

他身后的几个打手,也穿过搂着一起抚摸的人群,悄无声息地围了上来,堵住了他的退路。

华金毫不在意,顺从地跟着这个壮汉准备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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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

这个字,在古巴战士何塞的脑海里,闪过无数次。

在甘蔗园的烈日下,在西班牙人的枪口下,在哈瓦那那些血腥的暗巷里。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如此清晰地嗅到它的气息。

冰冷,而又……熟悉。

几乎是在身侧这个英国掮客的手按在自己肩上的同一瞬间,何塞动了。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多年的游击战经验告诉他,当死亡来临时,犹豫,就是对生命最大的亵渎。

他猛地一矮身,如同猎豹般从巴特的手臂下钻过,同时,他腰间那柄早已上膛的柯尔特转轮手枪,已然在手。

“砰!”

枪声在舞厅里炸开,如同平地惊雷!

子弹没有射向面前的掮客,而是射向了吧台后方那排挂满了酒杯的木架。

“哗啦——!”

玻璃破碎的声音,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咒骂声,瞬间将舞厅的混乱推向了高潮。

何塞的目的很明确。

他要制造混乱,为另一个同伴里卡多,创造一丝逃生的机会。

他知道,只要有一个人能跑出去,将消息传递给菲德尔,他们的任务就不算彻底失败。

他低估了眼前这个人的敏锐程度,也高估了舞厅里那些醉汉的胆量。

不知道自己扮演的船长是哪里露出了破绽,被这个牵线搭桥的白人几句话试探出了底色。

枪声一响,那些原本还在扭动身体的水手和舞女们,像一群受惊的兔子,尖叫着四散奔逃,反而将所有的出口堵得水泄不通。

那个掮客在最初的震惊之后,脸上露出了更为狰狞的笑容。

“想跑?”

他跳进吧台,熟门熟路地从人群中左冲右突的何塞。

“砰!砰!”

两声沉闷的枪响,盖过了所有的喧嚣。

何塞的身子猛地一震,胸前和腹部,炸开两朵巨大的血花。

他踉跄了几步,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两个碗口大的血窟窿。

力气,像潮水般退去。

他缓缓地跪倒在地。

他最后的意识里,看到的是一个白人壮汉和他身后华金饱含痛惜的眼神,看到的是无数跨过他脸上的小腿,以及舞池中央那盏摇曳的吊灯。

“何塞!”

里卡多发出一声悲愤的嘶吼。

他拔出枪,想要为何塞报仇,但密集的子弹,瞬间将他的身体打成了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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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金就被押在地下室的中心。

他那身精心挑选的、足以应付这种场合的船长外套,此刻已沾满了污泥。两个孔武有力的“血手帮”打手,像拎小鸡一样将他按跪在地,冰冷而坚硬的枪管,死死地顶在他的后脑勺上。

“血手帮”的头目巴特,那个满脸横肉、浑身散发着野兽般气息的白人壮汉,正坐在一个倒置的朗姆酒木桶上。

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华金。

“你说巧不巧?”

巴特的声音有些玩味,“今晚真是热闹。怎么会有两拨人都急着来我这’海上宫殿’招水手?嗯?”

他凑近华金,那股子令人作呕的口气几乎要让华金窒息,“说说吧,我的朋友。你是谁的人?外面刚被打死那两个不长眼的人,跟你有没有关系?他们可是嚷嚷着要找华人水手,要去什么…秘鲁?”

华金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在可惜那两具冰冷的尸体,巴尔巴利海岸这里比他想象的、比菲德尔想象的更加危险。

这里有自己的细密的地下网络,有自己的规则,不知道那两个精明警惕的古巴人是哪里犯了忌讳。

好在,枪声一响,外面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而自己还有一手菲德尔出卖色相换来的底牌。

面对顶在后脑勺上的枪口,面对巴特那足以让寻常人吓破胆的凶狠目光,他的脸上竟然没有丝毫的恐惧。

他只是缓缓地、摘下了鼻梁上那副沾了些许水汽的眼镜。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洁白的丝质手帕,慢条斯理地、仔仔细细地擦拭着镜片,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仿佛他不是一个随时可能被一枪爆头的阶下囚,而是一位即将出席重要晚宴、正在整理仪容的绅士。

他的这份从容,这种在极致危险面前依旧保持着的、近乎优雅的镇定,让巴特那双充血的眼睛里,也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惊疑。

“小子,你他妈的听不见我说话吗?!”

巴特被这种无视激怒了,猛地一脚踹在华金的肩上。

华金的身子晃了晃,却没有倒下。

他重新将眼镜戴上,然后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巴特。

“巴特先生,”

“你确定要这样招待客人?”

他将手伸进西装的内袋。

这个动作让周围的几个打手瞬间紧张起来,手中的武器又逼近了几分。

华金却毫不在意。

他缓缓地、从容地掏出了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文件,轻轻地放在了面前那张木桌上。

“这是……”

巴特狐疑地拿起那份文件。

当他展开那份船运合同时,当他看清合同最下方那个签名时,他那张横肉丛生的脸,表情瞬间凝固了。

威廉·多诺万!

圣佛朗西斯科最大的船运公司董事,西海岸航运界的无冕之王!那个连市长都要敬他三分、跺一跺脚就能让整个金山湾抖三抖的大人物!

“这……这……”

巴特的声音颤抖起来,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凑近了些,几乎要将鼻子贴在那签名上。没错,就是那个签名,他曾在无数份码头通行证和货运单上见过,绝不会认错!

他猛地抬起头,再看向华金时,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方才的凶狠、残忍、轻蔑,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代的是一种近乎谄媚的、深入骨髓的敬畏。

他甚至下意识地从木桶上站了起来,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声音也变得异常谦恭:“您……您是多诺万先生派来的?”

他挥手让手下赶紧把枪收起来,又亲自从角落里翻出一瓶未开封的上等威士忌,手忙脚乱地倒了两杯,恭恭敬敬地递到华金面前。

华金却摇了摇头。

“不,”他淡淡道,“我不是多诺万先生的人。”

他看着巴特那张瞬间由晴转阴、又惊又疑的脸,不紧不慢地补充道:“我这次来,是应我家伯爵的要求,为他即将起航的船,招募一批可靠的水手。这份合同,只是我家伯爵与多诺万先生诸多生意往来中的一份罢了。”

“伯爵?”巴特愣住了,显然没明白这个词背后的分量。

但他至少听懂了一件事。

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船长,背景深不可测,是能与多诺万先生做生意的大人物的心腹。

一想到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巴特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误会!这……这全都是误会!”

巴特连忙摆手,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我哪知道您是替伯爵大人办事!您瞧我这双狗眼……该打!该打!”

他甚至真的抬起手,象征性地在自己脸上拍了两下。

华金没有理会他的表演。

“巴特先生,”

“刚才的侮辱我不会这么快忘记,你明白吗?这需要诚意。”

“我们谈谈正事吧。我需要水手,越多越好。你这里,有多少‘货’?”

巴特一听,立刻来了精神。

这是个巴结大人物的绝佳机会!只要能搭上这条线,日后“血手帮”在巴尔巴利海岸的地位,必将更加稳固!

“有!当然有!”

他搓着手,脸上堆满了殷勤的笑容,“您要多少有多少!特别是华人水手,我这里至少有七八十个!个个都壮实得很!保证让伯爵大人满意!”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只是……最近风声紧,唐人街那边出了些乱子,那帮华人比以前难搞多了,一个个都凶得很。要把他们都‘请’过来,恐怕……要多费些人手,价钱方面……”

华金冷笑一声。

“巴特先生,”他打断了巴特的话,“我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至于价钱,只要合理,我家伯爵从不吝啬。”

“你只要告诉我,你能不能办到。”

“能!当然能!”巴特连忙点头哈腰,“您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他眼珠一转,凑近华金,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丝阴狠的笑容:“不瞒您说,我早就盯上一批’货’了。那伙人一直藏在我安排的仓库里面。”

“我已经摸清了他们的底细,今晚上一定给您把这件事情办妥。”

他做了个合拢攥拳的手势,脸上露出了残忍而自信的笑容。

“还有,您今晚上受的这些委屈,我一定给您一个交代,您看这个数合适吗?”

他伸出了自己粗壮的手指头,和面对黄久云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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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沉甸甸地压下来。

巴尔巴利海岸,这片被罪恶腌透、欲望泡烂的腐土,正被一股更庞大、更冰冷的黑暗,彻底吞噬。

“海上宫殿”外围,那些往日灌满醉鬼嚎叫和妓女浪笑的街巷,此刻死寂得瘆人。

人影,如同从地狱裂缝中涌出的鬼魂,无声无息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他们沉默着,迅速而精准地封锁了“海上宫殿”周围的每一个路口,每一条暗巷。

任何试图靠近或离开这片区域的,无论是喝得酩酊大醉的水手,还是想出来透口气的舞女,或是其他帮派前来探风的打手,都会在瞬间被这股黑色的潮水吞噬。

没有警告,没有喝问。

几个刚刚从别的舞厅出来的“血手帮”外围成员,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还未看清眼前突然出现的黑影,喉咙便被冰冷的刀锋划开,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软软地倒在泥泞之中,被迅速拖入更深的黑暗。

血,无声地渗入泥土。

王崇和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陈九身边。

“九爷,”他低声道,“刚才就是这里响了枪。”

他顿了顿,眼中杀机一闪而过,“人马齐晒!外围已经锁到实!现在动手?”

陈九缓缓抬起头,他那双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眸子,望向那座如同怪兽般盘踞在夜色中的“海上宫殿”,最终,从齿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杀!”

一声令下,早已按捺不住的攻坚组,如同开闸的猛虎,从四面八方,向着那座罪恶的巢穴,发起了致命的冲锋!

“砰!砰砰!”

枪声大作!

玻璃破碎的声音、木板被撞裂的巨响、以及舞厅内瞬间爆发的惊恐吼叫声,混杂在一起,奏响了这场血腥清洗的序曲。

王崇和的刀,是今夜最亮的一道寒光。

他第一个破窗而入,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稳稳地落在妓院那铺着地毯的走廊上。

两个闻声冲出的“血手帮”打手,还未看清来人的模样,便觉眼前刀光一闪。

一人的脖颈处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线,他惊愕地捂住喉咙,鲜血却如同喷泉般从指缝间涌出。另一人的胸膛则被整个剖开,花花绿绿的肠子混着血水流了一地。

快! 快到冇影!快到得返道残光!狠! 狠到令人魂飞魄散!

没有半分花哨,却让人心胆俱裂。

他如同一阵黑色的旋风,卷过整条走廊。刀光所过之处,无论是试图反抗的打手,还是挡在他面前的嫖客,尽数被一刀断命。

陈桂新则带着一队太平军老兵,从后门的通道攻入。

他们手中的转轮手枪,在狭窄的空间里,爆发出致命的威力。

秉公堂的武师们则紧随其后,他们是近身搏杀的专家。

一旦枪声暂歇,或是敌人被逼入死角,他们便会如猛虎般扑上。

短斧劈开头壳!长刀捅穿内脏!用最原始、最暴力的方式,碾碎所有反抗!

外围,梁伯亲自坐镇,指挥着长枪手。

张阿彬和他手下的渔民们,也混在其中。

他们封锁了所有的退路,任何试图从“海上宫殿”逃出来的人,都会被密集的火力瞬间打成筛子。

于新一直沉默地站在陈九身后,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

他本来以为他“辫子党”——合胜堂在金山已经够恶,但眼前这班虎狼… 直情是真正从血水理爬出来的恶鬼!

“九爷,”他终于按捺不住,抱拳问道,“我的人…要不要也杀进去,添把火?”

陈九摇了摇头。

他对这些人有足够的信任,这些人是信任他,为他陈九的私心也好,是为了至公堂复仇也好,为了开拓地盘也罢。

只要揸刀的手知劈向哪边,条命知为乜而搏,就比这些因为钱财和暴力聚集起来的打手强!

这里的人有因为和他同心共志为华人开辟天地的,有因为他的信重而来的,有为了土地搏命的,有因为受了秉公堂恩情来还的,有洪门大义旗下的,更有为了独立自己的国家舍生忘死的。

所以,他看不上于新,看不上麦克,更看不上帕特森。

这些人只是他手里的工具,而不配做他的刀!

里面的人在挥刀,他也在挥刀!

于新看见身前那个男人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眸子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威压,与第一次见他判若两人。

“这些蛋散,还用不到你。”

“等这里…清晒,才是于兄你…真正要见红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