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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搭台(二)(2 / 2)

华工们沉默着,加快了脚步。

工地的入口处,立着一块巨大的木牌,上面用英文和中文写着:“太平洋渔业公司施工重地,闲人免进!”

更引人注目的是,工地四周,每隔十几步,便有一名手持步枪的白人护卫在巡逻。

他们大多是退伍的老兵,神情冷漠,眼神锐利,身上带着一股子军人的彪悍之气。

这是卡洛律师的“杰作”。

自从那夜陈九交代他之后,这位精明的意大利律师便展现出了惊人的行动力。

他动用了陈九提供的资金,以及自己近来在上流社会积攒的人脉,以一种近乎“烧钱”的方式,迅速启动了罐头厂和制冰厂的建设计划。

他高薪聘请了城里最好的建筑师和工程师,又通过一些“特殊渠道”,从东海岸订购了最先进的生产设备。

更重要的是,他以“保护重要资产,防止暴徒破坏”为由,雇佣了一支由退伍军人组成的、装备精良的私人卫队,日夜守护着这片工地。

这支卫队的存在,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都挡在了渔寮之外。

无论是那些心怀怨恨的爱尔兰帮派,还是那些对渔寮虎视眈眈的华人堂口,在看到那些黑洞洞的枪口和护卫们冰冷的眼神时,都不得不掂量一下招惹这块“硬骨头”的后果。

这里是“白人”的地盘!

“卡洛先生,”

道格拉斯作为投资商代表,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的景象,不由得赞叹道,“您的手笔,真是越来越大了。”

卡洛微微一笑,指着正在吊装的巨大锅炉:“道格拉斯先生,我们这是在为圣佛朗西斯科的未来投资。”

他的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远处那片被海雾笼罩的渔寮。

他知道,这道由金钱和白人面孔筑起的“防线”,只是暂时的。

真正的风暴,还在酝酿。

与此同时,在南区警局那些塞得满满当当的阴暗潮湿的拘留室里,卡洛律师组建的六人律师团,也展开了他们的行动。

“我要求见我的当事人,李永建先生。根据合众国宪法第五和第十四修正案,任何人都不得在未经正当法律程序的情况下被剥夺生命、自由或财产。”

一位年轻的律师,义正言辞地对看守的警员说道。

警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等着。”

律师们并不气馁。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为那一百多名被捕的华人商户和住户,提交了保释申请和人身保护令状。

他们挑战着逮捕程序的每一个细节,质疑着证据的合法性,要求对每一个被捕者进行单独的听证。

帕特森警长被他们搅得焦头烂额。

他本想快刀斩乱麻,随便找几个替罪羊定罪,好向市长和公众有个交代。却没想到,这群平日里只知道为有钱人打官司的讼棍,竟会为了这群黄皮猴子如此“尽心尽力”。

拘留室的角落里,杂货铺老板李永建,终于见到了他的律师。

那是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中年白人。

“李先生,”律师的声音温和而沉稳,“请不要害怕。告诉我,那天晚上,你都看到了什么?每一个细节,都不要放过。”

李永建看着律师真诚的眼睛,又想起了陈九带人杀进来的那个夜晚,以及日日看到的秉公堂门口的景象。

即便是再难捂热的心,在一腔不计回报的付出之后都会动摇。

更何况自己已然身陷囹圄,又在怕什么呢?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将他所目睹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那尊粗陋的土炮,那些蒙面的凶徒,那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以及那些凶徒逃走的背影,还有那个晚上的一切。

律师静静地听着,手中的笔,飞快地记录着。

当李永建说完,律师合上笔记本,对他郑重地说道:“李先生,感谢你的勇敢。你的证词,至关重要。”

等身边的通译翻译完毕,他站起身,带上帽子,用蹩脚的粤语一字一顿地收尾。

“九爷说,他会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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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入夜。

冈州会馆的后堂,灯火通明。

长长的宴席,从堂内一直摆到院中。

赴宴的,皆是新会籍的乡亲。

有在唐人街开了二十年铺子的老掌柜,有在码头扛包的苦力,有在洗衣房搓了几年衣服的苦力,也有……几个刚从船上下来,对金山还一无所知的后生仔。

冯师傅今日铆足了劲,带着渔寮轩的几个徒弟,做了一桌又一桌地道的新会家乡菜。

古井烧鹅,皮脆肉嫩,满口流油;

陈皮焖鸭,醇香浓郁,回味悠长;

还有那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猪脚姜,酸甜可口,驱寒暖胃。

众人围坐在一起,推杯换盏,乡音缭绕。

这是他们在异国他乡,难得的团聚。

陈九端着酒碗,走下主位。

他没有多说什么官面文章,只是挨个地,向每一桌的乡亲敬酒。

“阿叔,我敬你一碗。听讲你在金山补咗廿年鞋,就靠自己对手,养活成头家。”

“阿嫂,辛苦晒。你个仔在秉公堂间义学读书,好生性(懂事), 第日一定有出头天。”

“还有你,后生仔,”

他走到一个面带稚气的年轻人面前,“刚来金山,莫怕。有事,就来会馆找我。只要肯出力,饿不死人。”

他的话不多,却句句都说到了众人的心坎里。

酒过三旬,陈九站到了场地中央。

“各位叔伯,各位乡亲,”他环视众人,声音洪亮,

“我陈九,都系新会人。今日,以冈州会馆新馆主的身份,请大家来食呢餐饭, 唔为第二样,净系为咗一件事!”

“炮打秉公堂这件事, 相信大家都有耳闻。”

“班冚家铲, 唔单止炸毁了我们为子孙起的义学, 仲要将祸水泼晒落我们所有华人头上! 呢啖气,我陈九吞唔落!我信,在座各位,都吞唔落!”

“唔怕同大家讲白, 我大佬赵镇岳,死咗! 我兄弟何文增,都死咗!”

“秉公堂同至公堂上下死伤三十多人!”

“我知,在座各位,都系本分人,唔想惹是非。但树欲静而风唔停!今日他们够胆炮轰秉公堂,听日就够胆火烧冈州会馆!后日,就够胆冲入我们个个屋企,抢我们的钱,辱我们的妻女!”

“我陈九人微言轻,手底下的兄弟亦有限。单靠自己,单靠一班手足兄弟,追剿这些凶徒需耗费许多时日,我等不起!”

“所以,我今日恳请各位乡亲,帮我一个忙!”

他朝着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帮我…… 睇实嗰班香港过来的,睇实那些协义堂的漏网之鱼,睇实晒所有在唐人街鬼鬼祟祟、心术不正的生面口!”

“你们,就系唐人街的基石,就是会馆的眼同耳!你们提一句醒,报一条线,分分钟就救到无数人的命,就保得住我们捱生捱死先挣到的呢份家当!”

“我陈九在这里发毒誓:凡是报料的,必有重酬!若然因为咁而俾人寻仇,我秉公堂同捕鲸厂上下五百兄弟,必定倾家荡产,护你周全!

“日后有会馆乡亲横死遭难,我陈九一定如今日一样,血债血偿!”

“仲有!日后冈州会馆点样行,请各位睇实我陈九呢块面,睇实我陈九的为人!若然日后会馆仲做之前那些食人血馊的衰嘢,我会跪在各位面前,跪在祖宗神主牌前,三刀六洞,天打雷劈!”

宴席上,一片寂静。

许久,一个在码头扛活的汉子,猛地站起身,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狠狠地摔在地上。

“九爷!我撑你!那帮香港来的烂仔,我前些日就见他们在码头鬼鬼鼠鼠,听日我就去帮你睇到实一实!”

“系啊!我都去!”

“算我一个!”

一个又一个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

那些平日里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底层劳工,那些在会馆和洋人双重压迫下忍气吞声的小商贩,整日低着头勉力生活,本没有这样的勇气。

可这是陈九,这是唐人街前授红棍带人冲阵的陈九,这是马踏唐人街,斩红毛无数的陈九,这是街面上清理门户的陈九爷。

这是自家会馆,这是秉公堂。

平日做的事人心不显,到此时方显可贵。

他们或许依旧弱小,但他们不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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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了。

帕特森警长疲惫地回到位于富人区边缘的家中。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时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他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的心猛地一沉。

客厅里,没有开灯。

只有壁炉里还燃着几点微弱的余烬,将屋内的景象映照得如同地狱。

他的妻子玛丽和两个年幼的孩子被麻绳捆绑着,瘫倒在墙角。

他们的嘴被布条堵住,脸上满是泪痕,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他们还活着。

帕特森松了口气,但下一秒他的目光便被地板上那滩尚未干涸的血迹,以及血迹中央用鲜血写下的那行字牢牢地吸引住了。

字是英文,笔画扭曲,带着一种疯狂的恨意。

“patterson, I will e for you aga.” (帕特森,我还会再来找你。)

帕特森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中。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衬衫。

是谁? 究竟是谁干的?!

是布莱恩特?那个在选举中失利,对左右摇摆的他心怀怨恨的政客?他想用这种方式来警告自己,报复自己?

还是麦克·奥谢?那个被他和布莱恩特联手无情抛弃的工人党领袖?

那个被逼入绝境的亡命徒,回来寻仇了?

又或者是……那些华人?

那些炮击的暴徒?还是那个眼神冷得像冰的帮派头领?

他用这种方式,来回应自己的“爆竹仓库论”?

一瞬间,无数张脸在他脑中闪过。

那些他曾经得罪过的,利用过的,背叛过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有可能。

他突然发现,自己坐在这个警长的位置上,原来早已经树敌无数。

只是短短一瞬间思考,想要自己命的人就如此之多…..

他以为自己掌控着一切,是这座城市秩序的制定者。

可现在,他才惊恐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站在一个巨大的火药桶上,而引线早已被点燃。

他冲上前颤抖着解开妻子和孩子身上的绳索。

“亲爱的,别怕,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妻子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孩子们则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地抱着他的腿。 帕特森抱着自己的家人,感受着他们因恐惧而颤抖的身体,心中那份属于男人的、属于丈夫和父亲的保护欲,与那份来自未知敌人的、深入骨髓的恐惧,疯狂地交织在一起。

他感到了真正的害怕。

这种害怕,与直面死亡不同。

那是一种被无形的、看不见的手扼住咽喉的窒息感。

他不知道敌人是谁,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再次出现,更不知道他们下一次的目标,会不会是他或者他家人的性命。

这一夜,帕特森彻夜未眠。

他坐在黑暗中,手中的转轮手枪让他感觉不到丝毫的安全感。

噬人之徒,终会被反噬。

自己接下来,又该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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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像风中的蒲公英,从唐人街的各个角落,汇集到卡尼街边缘那间不起眼的旧宅。

黄阿贵手下的“收风队”,展现出了惊人的效率。

那些平日里在茶馆里跑堂的伙计,在赌档里看场子的烂仔,在码头扛包的苦力,甚至那些倚门卖笑的咸水妹……他们成了秉公堂最敏锐的触角。

“九爷,听讲有个香港洪门走得很近的赌客,最近在’福运来’赌档包了个场子,日日饮酒作乐,身边跟了十几个生面孔,个个都凶神恶煞。”

“九爷,协义堂的残部,最近同宁阳会馆的一个打仔走得很近,好几次被人睇见在戏院的后院密会。”

“九爷……”

一条条线索,被汇总,被分析,被标注在唐人街地图上。

最终,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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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萨克拉门托河上。

一艘不起眼的平底驳船,正顺流而下。

船上,装载着近百名华人劳工。

格雷夫斯站在船头,他换上了一身普通商人的装束,脸上带着几分疲惫。

船行至一处关卡时,被一艘挂着星条旗的缉私巡逻船拦了下来。

“例行检查!”船上的白人官员,态度傲慢。

格雷夫斯走上前,递上一份文件,以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长官,我们是太平洋渔业公司的。这些是新招募的工人,送往圣佛朗西斯科的罐头厂。”

那官员掂了掂钱袋,又翻了翻文件。文件上,有太平洋渔业公司的介绍,还有几个他惹不起的知名商人的签名。

“走吧。”官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驳船,再次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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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街的入口比起暴乱发生后那个月更加壁垒森严。

南区警察局几乎放弃了所有的案子,尽数聚集在这里。

穿着深蓝制服、腰挎沉重警棍的白人警察如同塑像,目光严厉审视着每一个试图进入这被围困之地的黄皮肤身影。

每一次搜身都像一场公开的羞辱表演,手指粗暴地翻检衣襟,拍打裤腿,肆无忌惮地侵犯着那些沉默身体里仅存的尊严。

忽然间,街角处传来一阵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一支队伍缓慢靠近。

领头的是个胡子花白、满脸沟壑的老者,一条腿跛得厉害,每走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重量,倾斜着,几乎要把整个人压进脚下的路里。

他手中拿着一杆长长的烟锅。

在他身后,五六十个汉子沉默地簇拥着十几辆同样沉默的木板车。

“停下!”

一个高壮的警察跨步上前,他扫过老人和他身后那群同样沉默的青年,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

“规矩!搜!”

警察们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手掌在青年们的身上拍打、摸索、掏挖,衣襟被蛮横地扯开,裤脚被粗暴地翻起。

老人站在原地,依旧抽着他的烟锅。

他身后的男人们紧抿着嘴唇,身体在搜查的手下僵硬如石,只有粗重的呼吸暴露着胸膛里压抑的火焰。

一无所获的警察显然不甘心。

那领头的警察踱步到木板车前,猛地用手里的警棍敲了敲车板。

“这里面,装的什么?”他明知故问,声音里满是挑衅的意味。

“fish。”

老人终于开口,英文带着浓重的乡音,语调却异常平静,

有男人在身后用英语补充,“鲜鱼,铺了冰的。”

“打开!”警察厉声喝道。

车上的青年默默上前掀开。

冰块之上,整齐地码放着一尾尾大鱼,鱼眼圆睁,死得很新鲜。

警察皱着眉,探身仔细查看,甚至用警棍拨弄了几下冰冷的鱼身,挑剔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

显然,除了这满当当实在的渔获,他找不到任何预期的“借口”。

他直起身,脸上写满了烦躁和失望,随即转化为更强烈的蛮横。

他猛地一挥手,像驱赶一群令人作呕的苍蝇:“滚!都给我滚开!不准进!”

“现在这里被管制了!懂吗!都滚!”

“谁也不许进!”

空气瞬间凝固。老人身后的汉子们身体绷得更紧了,几个人的手下意识地攥成了拳头。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老人身后有些犹豫地挪了出来。

这是个年轻后生,身材单薄,脸上带着一种在这个地方生存所必需的、近乎本能的畏缩神情。

他低着头,小步快走到警察面前,从怀里摸索了好几下,才颤巍巍地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双手恭敬地递了过去。

“…您看…这个…”

青年的声音细弱,带着一丝颤抖。

警察不耐烦地一把夺过,带着愠怒。

他皱着眉,草草地扫视那张纸。

然而,仅仅几秒钟,他那张原本写满不耐和傲慢的脸,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捏紧,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眉头先是困惑地拧紧,随即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

那是一份印刷精良、格式严谨的商业销货单。

抬头的徽记清晰无比:“太平洋渔业及罐头联合公司”。

下方罗列着详细的货品名称、数量、规格,正是眼前这几车被冰块簇拥的鲜鱼。

底部的收货方,墨色凝重的英文花体字写着:“Yee hung tradg pany(义兴贸易公司)”。

更刺眼的是太平洋渔业及罐头联合公司旁边的几个合作公司。

几个极具分量的名字赫然在目。

一个是圣佛朗西斯科机械制造公司,还有一家本地很大的木材公司,还有整整一排的律所名字。

他都听过这几家公司的名字,这些本地商人和律师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人物,但足够让他这个小警察吃够苦头。

周围几个警察也察觉到了长官的异样,面面相觑。

警察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极其复杂地扫过眼前这群沉默的华人。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那个抽着烟锅、仿佛置身事外的瘸腿老人身上。

那点烟锅里的暗红火光,此刻在他眼中,似乎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不安的力量。

“走……”他猛地挥了一下手。

帕特森说的是….管制对吧?又不是一个也不许放。

老人仿佛没有听见那带着余怒的放行指令,也没有再看那警察一眼。他只是将烟锅嘴重新含进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锅里的暗红猛地明亮了一瞬。

随即,他沉默地、一瘸一拐地率先迈开了步子,踏进了那道由屈辱和权力共同把守的栅栏缺口。

沉重的木轮车再次发出吱呀的呻吟,碾过那道无形的界限。

满脸压抑的汉子们紧随其后,沉默的队伍如同一条疲惫而坚韧的河流,缓缓汇入唐人街那狭窄、潮湿、弥漫着复杂气味的深处。

刚刚那个瑟缩的客家仔阿福回头看了一眼重新围在入口处的警察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