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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搭台(三)(1 / 2)

加利福尼亚州圣佛朗西斯科,唐人街都板街口。

(最近加州也是天天演全武行啊)

这座“中国社区”面向外部世界的咽喉要道,此刻却像被无形铁钳死死扼住。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恐慌。

这里是市政厅警察管制的重中之重,象征着隔离与压迫的哨卡。

此刻,哨卡处汇集了至少十名警察,他们深蓝色的制服在昏黄的煤气路灯下显得僵硬而局促。

旁边,则是市政厅成立不久的“治安武装队”,成员多是些粗壮的本地白人,穿着杂乱的便服,眼神里混杂着对“异族”的厌恶和对未知的紧张。

两拨人马壁垒分明,各自占据一角,彼此间的空气仿佛凝固,只有偶尔紧张的咳嗽或点烟的声音打破死寂。

他们手中紧握的转轮手枪和霰弹枪,枪口下意识地对着幽暗的街巷深处,那是唐人街的心脏地带。

唐人街已经陷入诡异的沉默好几天。

甚至来来往往的人都变得很少,像是里面在发生什么水下的巨变,不为外人所知。

但这些警察也乐于清闲,远离了那些可控盘剥的地盘,天天在这日夜值守站岗,还捞不到钱,心里满是怨气。

只是此刻,死寂被打破。

不是喧嚣,而是无数沉重、急促却异常整齐的脚步声,如同沉闷的鼓点敲击着地面。

声音并非来自一个方向,而是如同从阴影本身滋生出来一般,从警察和武装队的前方、后方,甚至侧翼的窄巷中汹涌而出。

人影,密密麻麻的人影,在昏昧的光线下凝聚成形。

他们不是平日里警察们司空见惯的、佝偻着腰、眼神躲闪、逆来顺受的“黄皮猴子”。

这些人影精悍、结实,步履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火山爆发前夜的沉默力量。

他们沉默地涌出,像黑色的潮水,迅速而有效地将整个街口堵得水泄不通。

人数至少上百,甚至更多,黑压压的一片,将警察和武装队彻底围困在中心,仿佛大海中的孤岛。

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寒光,死死盯着圈内的白人执法者。更令人胆寒的是,他们手中紧握的武器:斧头、砍刀、铁叉、粗大的木棒,甚至能看到最前排的人,至少十几人拿着长枪和转轮手枪,轮廓在阴影中若隐若现。

那眼神中的凶狠,是积压了无数屈辱、歧视、暴行后的决绝,绝非虚张声势。

警察们和武装队员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呵斥声此起彼伏,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退后!退后!不然开枪了!”

“该死的清国佬,滚开!”

手指紧紧扣在扳机上,枪口慌乱地指向周围密密麻麻的人墙。

然而,他们的威慑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激不起一丝涟漪。

对面的人太多了,那股沉默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墙壁压来。

几个年轻或沉迷酒色的警察,平生从没见过如此可怕的场面,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顺着头发滚落,握枪的手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

一个可怕的念头悄悄涌上每个人的心头:他们今晚是不是要死在这里?要被这些愤怒的华人撕成碎片?

这些猪尾巴怎么会…怎么可以聚集这么多力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临界点上,包围圈的正前方,人群整齐而肃穆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一个身影从中沉稳地走了出来。

是陈九。

他穿着深色的短打,身形不算特别魁梧,但每一步踏在路上都让人难以呼吸。

他面容冷峻,眼神没什么波动,扫过警察队伍时,那股无形的压力让本就紧张的空气几乎要爆裂开来。

在他身后,紧跟着一小队形色各异的人物:瘸腿的老汉,精悍的刀手,独眼的孩子,被人抬着的病秧子。

还有几个身影,戴着宽檐帽,脸上围着黑色的布巾,只露出冰冷的眼睛,沉默地跟在最后。

陈九没有看那些如临大敌的枪口,径直朝着警察队伍的头目走去。

警察头目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白人,此刻他额头上的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浸湿了衣领。

他死死攥着手里的柯尔特转轮枪,枪口直指步步逼近的陈九,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抖,色厉内荏地吼道:“停下!我命令你停下!”

陈九在距离枪口几步之遥处停下。

他没有咆哮,没有威胁,只是用一种冰冷到骨髓里的声音,用英文清晰地说道:

“让帕特森过来,我在这里等他。”

短短一句话,没有任何修饰,却蕴含着令人胆寒的杀气。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随着陈九的话音,他身后的黄阿贵和几个油滑汉子迅速搬来几条长条木凳,就放在街心。

陈九坦然坐下,仿佛坐在自家厅堂。

梁伯、王崇和等人也依次落座。他们身后,是沉默如林、手持利刃的华人男子。

前方,是惊弓之鸟般、枪口乱指的警察与武装队。

都板街口,瞬间化作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角斗场,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夜色中回荡。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终于,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帕特森警长,这个平日里在城市里作威作福、代表市政厅意志的实权人物,骑着马赶到了现场外围。

他勒住缰绳,看着眼前这黑压压的人群,以及被围困在中心、如同待宰羔羊的下属们,

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犹豫了,本能告诉他,这是一个精心布置好的杀局,踏入其中凶多吉少。

他坐在马上,目光闪烁,试图寻找一个安全的切入点,或者等待增援。

然而,黑暗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

一张坚韧的渔网,带着破风声,如同毒蛇般从街角房屋的阴影里猛地抛出,精准地罩向马背上的帕特森!

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狠狠从马上拽下,重重摔在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

他眼冒金星,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

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配枪,但手刚碰到枪柄,无数双穿着布鞋或草鞋的脚已经将他团团围住。

寒光闪闪的刀刃、黑洞洞的枪口顶在了他的四周。

那些华人男子的眼神,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冰冷的杀意,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握着枪的手僵住了,再也不敢妄动分毫。

直到陈九那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再次响起:

“让他进来。”

包围圈裂开一道缝隙。

帕特森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华人汉子粗暴地架起,拖到了街心。

有人在他膝弯处狠狠踹了一脚,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正好与坐在条凳上的陈九面对面。

昔日高高在上的警长,此刻狼狈地跪在一个华人面前,这场景本身带来的冲击,让所有目睹的白人执法者都感到一种荒谬的恐惧。

帕特森强忍着剧痛和屈辱,罕见地收起了他那标志性的、对黄皮肤的傲慢与轻蔑。

他知道,此刻任何挑衅都是愚蠢的。

他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试图用利害关系说服对方:

“听着,这位先生,我知道你很愤怒,也有能力。但杀掉我们所有人,只会把事情推向无可挽回的地步!市政厅,整个圣佛朗西斯科,甚至加州,都会以此为借口,发动一场对你们彻底的清洗!那将是血流成河,你们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他顿了顿,一咬牙抛出了筹码:“爆竹仓库失火……是市长亲自下的命令!”

“包括逮捕那一百多个华人,也是市政厅要求我干的!”

“我明白这给你们造成了巨大的伤害。这样,我以警长的名义向你保证,只要你让这些人散开,我立刻回去争取释放所有被关押的人!还有那些被炮击毁坏的房子,死去的人,我会尽全力去向市政厅申请赔偿!我保证!”

陈九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认同。

他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冷冷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帕特森,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看清他每一个念头。

那目光像刀尖,刺得帕特森心底发毛。

时间在冰冷的对视中流逝,帕特森的“保证”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帕特森的心理防线终于在这令人窒息的压力下崩溃了。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绝望感,一股强烈的悔恨涌上心头。

为什么自己要来?这些人是要戏耍完自己然后杀掉吗?他们疯了?!为什么要自投罗网?

他猛地抬头,对着陈九嘶吼起来,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变形:

“你到底想干什么?!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陈九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毫无温度的、近乎嘲弄的弧度。

他仿佛看穿了帕特森内心翻滚的恐惧和悔恨,淡淡地开口。

“其实……我的人很早就在盯着你。”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帕特森亡魂大冒,一个可怕的、他一直不愿深想的念头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他失声惊叫:

“是你?!是你的人绑走了我的妻子和孩子?!”

陈九缓缓地摇了摇头,否定了他的指控。

就在帕特森惊疑不定之际,陈九身后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了几个身影。他们的衣着、体态,明显不同于周围的华人。

为首的一人,身材高大,红发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醒目。

他摘下帽子,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写满仇恨的脸。

帕特森看清那张脸时,脸色大变,如同见了鬼魅!

“麦克奥谢?……麦克·奥谢?!怎么会是你?!你……你怎么会和这些……这些……”

他震惊得语无伦次,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人,正是被他和他背后的以布莱恩特为首的爱尔兰政党,利用后又无情抛弃的前工人党首领!

一个爱尔兰人,此刻竟然和“黄皮猴子”站在一起?!

麦克·奥谢没有说话。他只是用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死死地、冰冷地瞪着跪在地上的帕特森,那眼神比任何刀剑都更具杀伤力。

帕特森被这目光刺穿,又被眼前这不可思议的联盟所带来的巨大恐惧吞噬,他再次失控地嘶喊起来,试图用声音驱散恐惧。

旁边的华人汉子毫不客气地抬手,“啪啪”几个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脸上,火辣辣的疼痛终于让他暂时闭上了嘴,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因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胸膛。

陈九的目光越过颤抖的帕特森,投向更深沉的夜色。

他平静地宣告:

“wait。”

又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

这一次,沉重的、整齐划一的皮靴踏步声从外围传来,伴随着金属装备碰撞的轻微铿锵。

十几个身影出现在街口另一端的光影边缘。

他们身着统一的深蓝色军服,头戴平顶军帽,肩扛着最新式的斯普林菲尔德步枪,动作机械而精准。

他们是来自普雷西迪奥军营的联邦士兵。

他们没有试图靠近剑拔弩张的人群中心,而是在几十步外冷静地列队,动作整齐划一,“哗啦”一声,刺刀上枪,枪口虽然没有明确指向谁,但那冰冷的威慑力瞬间笼罩了整个现场。

这是国家机器的象征,代表着更高级别的力量。

黄阿贵微微侧身,在陈九耳边低语:

“九爷,客人到了。”

陈九微微颔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挥手。

那沉默而坚韧的华人洪流,在排头的人率先动作下,再一次缓缓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向中心的通道。

一个高大的身影,独自一人,从士兵队列的方向,沉稳地踏入了这条由无数华人目光构筑的通道。

他身着笔挺的联邦陆军上校制服,肩章在微光下反射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他没有佩戴军帽,灰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刻着军旅生涯留下的深刻纹路,眼神锐利。

令人侧目的是,他腰间的手枪套扣得好好的,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没有一丝要去拔枪的意思。

普雷西迪奥军营的实控人,谢尔曼上校,就这样孤身一人,毫无惧色地走向风暴的中心,走向那个坐在条凳上的华人男子,陈九。

夜,更深了。

都板街口,几方势力终于汇集。

愤怒的华人群体、惊恐的地方执法者、冷眼旁观的联邦军人,还有犹有余恨的爱尔兰工人党前首领。

陈九身后阴影的蠕动并未停止。

在麦克·奥谢冷酷的注视下,另一个白人身影不紧不慢地踱步而出。

此人身材同样高大,穿着磨损但干净的旧式联邦军裤和一件深色呢绒外套,腰间别着一把保养得锃光瓦亮的柯尔特转轮枪。

他的脸上虽然带着笑意,但眼神似乎有些疲惫。

紧接着是一脸严肃的卡洛律师坐到了一边。

格雷夫斯和麦克·奥谢,卡洛,三个白人,就这样站在陈九身后,这诡异的组合让本就匪夷所思的局面更加令人瞠目。

当看到谢尔曼上校亲自前来,帕特森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等到看清陈九身后的白人,谢尔曼上校那古井无波的脸上,也第一次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讶。

在眼下这样的排华趋势下,竟然有白人心甘情愿地给黄皮效力?!

格雷夫斯的目光直接锁定了谢尔曼上校。

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抬起右手,行了一个标准、甚至带着几分旧日荣光印记的联邦军礼,动作干净利落。

谢尔曼上校的嘴角却勾起一个毫不掩饰的、充满嘲讽的弧度。他上下打量着格雷夫斯,声音冰冷:

“一个联邦的老兵……为什么会跟黄皮猴子混在一起?”

他的目光扫过格雷夫斯身后的陈九等人,带着赤裸裸的轻蔑,“你的骄傲呢?你的尊严呢?都让圣佛朗西斯科的海风吹进下水道里去了?”

格雷夫斯面对这极具侮辱性的质问,脸上似乎抽动了一下,但随即,他竟然笑了。

他没有任何废话,右手闪电般拔出了腰间的转轮手枪,黑洞洞的枪口稳稳地对准了谢尔曼上校的脸。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死寂的街道上回荡:

“对我的老板,要有敬畏之心,谢尔曼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