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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搭台(二)(1 / 2)

市长威廉·阿尔沃德的办公室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焦躁。

桌上,电报纸堆积成一小堆,每一张都像是一道催命符。

“参议员康奈尔电:市长先生,听闻圣佛朗西斯科市中心竟有炮声,州议会十分震惊。希望你能尽快查明真相,恢复秩序,安抚民心,否则州议会将启动独立调查……”

“太平洋俱乐部电:阿尔沃德市长,诺布山很多会员对本市治安深表忧虑。若不能保证我们的生命财产安全,俱乐部将考虑撤回对码头扩建案的一切投资……”

“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董事会密电:市长阁下,为了防止暴乱波及铁路沿线产业,请尽快处理炮击事件,如果影响货运和仓库,不排除董事会将采取相关措施……”

每一封电报,都砸在他刚上任这脆弱的政治声望上。

城里出现了炮。

这个消息,比几百个华人在街头械斗更可怕。

再说,那些黄皮猴子一向比较“识趣”,只在那个社区里面斗。

那些住在诺布山宫殿里的富豪们,他们可以容忍唐人街的肮脏与罪恶,甚至可以从中渔利。但他们绝不能容忍,有任何失控的暴力,能威胁到他们那由金钱和权力堆砌起来的安乐窝。

他们怕了。

而他们的恐惧,就是悬在阿尔沃德头顶的利剑。

“帕特森!!”

阿尔沃德的咆哮再次响起。他将手中的电报揉成一团,狠狠地砸向墙壁。

“告诉我你他妈的昨晚没在哪个情妇的家里!告诉我你的人不是一群只会收黑钱的废物!”

爱尔兰裔警长帕特森的制服领口,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地贴在皮肤上。

他刚刚穿过市政厅那条长长的、铺着地毯的走廊。

沿途,是商会代表们阴沉的注视,是州议员特使冷冽的质问,是那些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的官员们避之不及的眼神。

甚至,早晨刚刚对峙过的军营上尉,在与他擦肩而过时,故意将手中的马鞭捏得“啪啪”作响。

军队,在等一个借口。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势力渗透进这座城市,分一杯羹的借口。

“市长先生,根据初步调查……”

帕特森的声音有些干涩,他试图维持镇定,汇报情况。

“闭嘴!”

阿尔沃德根本不给他机会。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死了几个华人?还他妈的无关紧要!我不管你抓了谁,审了谁,我只要你立刻给我盯紧那个在市立医院的白人!”

他指的是在炮击中受伤的铁路承包商傅列秘。

“上帝保佑他下地狱之前别他妈的乱说话!一个白人,一个体面的商人,一个和州议员交好的商人!他跑到唐人街去做什么工作?!见鬼!”

阿尔沃德的拳头重重砸在地图上,正中唐人街的位置。

“听清楚了吗?’火炮’这个词….”

他的脸凑到帕特森面前,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绝对!不能!出现在任何一份报纸上!否则,你就给我滚回爱尔兰去种土豆!”

帕特森的身体猛地一僵。

“种土豆”,这是对所有爱尔兰裔最恶毒的侮辱。它像一根针,狠狠地刺进了帕特森内心最敏感、最屈辱的地方。

他想起了大饥荒,想起了那些饿死的同胞,想起了他们背井离乡时,英国人脸上那轻蔑的嘲笑。

一股怒火从心底烧起,但瞬间又被自己的政治觉悟浇灭。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脸上却不敢流露出半分不满。

“市长先生,”帕特森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试图辩解,“现场的痕迹……非常明显。遭受炮击的建筑被炸开一个巨大的窟窿,周围商铺的门窗都被铁砂和碎石打烂。想瞒,恐怕瞒不住。”

“瞒不住?”阿尔沃德的眼中泛起毒蛇般的神色,“那就给我造一个所有人都愿意相信的’真相’!”

他停下脚步,死死地盯着帕特森。

“你的调查结果是什么?”

“一群……一群清国广东来的黑帮,因为争夺地盘和生意,发生了火并。其中一方,使用了自制的火炮……轰击对方的堂口,酿成了惨剧。”

帕特森硬着头皮回答。这是他根据现场线索和初步审讯,得出的最接近事实的结论。

但市长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无害的剧本”。

“愚蠢!”阿尔沃德再次咆哮,“黑帮火并?这只会让那些富豪老爷们觉得这座城市的地下世界已经失控!只会给军队介入提供更多的借口!”

他烦躁地在房间里走了几圈,最终停在窗前。

“爆竹(firecracker)仓库。”

许久,阿尔沃德缓缓开口,声音冰冷而清晰。

帕特森一愣:“什么?”

“我说,爆竹仓库失火。”阿尔沃德转过身,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就这么说。”

“华人过年,最爱囤积鞭炮。成箱成箱地堆在那些破木楼里。昨夜,是几个不小心的酒鬼、烟鬼,引燃了爆竹,导致了这场‘意外’。合情合理,不是吗?”

这谎言,简单,却又恶毒得可怕。

它利用了阿尔沃德亲手主导的排华浪潮中,白人社会对唐人街“肮脏、混乱、易燃”的刻板印象。在他们眼中,那些拥挤的、散发着怪味的木板房,本身就是巨大的火灾隐患。

一场由“陋习”引发的“意外”,远比一场有预谋的“炮击”,更容易让人接受,也更容易被遗忘。

帕特森咽下了所有的辩驳。

从这一刻起,真相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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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两天都没有好好休息。

他亲自带队,在唐人街展开了一场疯狂的“清剿”。

南区警队逮捕了花园角沿线所有商铺的店主,无论他们是卖杂货的,还是开医馆的,一个也不放过。

也逮捕了所有住在秉公堂周边的华人住户,无论他们是做苦力的,还是缝衣服的。

甚至,一个在街角卖糯米糕的老妇人,也被警棍和枪托,粗暴地塞进了囚车。

仅仅一夜之间,南区警局的拘留室,便被塞得满满当当。

一百一十二名华人,成了这场“意外”的“嫌犯”。

“警长,”副手看着拥挤不堪的牢房,面带忧色,“牢房已经塞满了。而且……《加州论坛报》的记者,拍到了囚犯队列的照片……”

“干得好!”

帕特森尚未多交代几句,市长又把他传唤了过去,声音里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

那次咆哮之后,帕特森几乎成了市长的狗腿子,随时待命。

“登报!立刻让所有与我们交好的报纸都登出去!”

“《市政厅闪电清剿唐人街非法火患,百余嫌犯落网!》”

“我要让那些商会的老爷们看看!让那些在议会里叫嚣的议员们看看!我阿尔沃德,在做事!在维护这座城市的秩序!”

“还有,”市长的声音陡然转冷,“这份名单,你亲自送去几家报社。”

他念出了一连串的名字:《太平洋邮报》、《湾区观察者》……那些,都是平日里不怎么“听话”的报社。

“告诉那些自以为是的主编:敢在报纸上登一个‘炮’字,或者任何与‘炮’有关的词,明天,税务局的稽查官,查的就是他们情妇和黑产!”

帕特森苦笑着接过了那份名单。

唐人街的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哪一个背后没有向他帕特森缴纳“规费”?

巡警们收的“消防费”,市政厅抽的“卫生税”,那些赌场、鸦片馆、妓院每月上缴的“孝敬”……哪一笔钱,最终没有流入某些人的口袋?

若真让军队借机驻防,若真让州议会派来调查组,那么,这条灰色的财源,这条维系着无数人奢华生活的利益链,就会彻底枯竭。

而他帕特森,首当其冲,会成为第一个被推出去的替罪羊。

阿尔沃德训完他,又紧接着见下一个客人。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着命令,和一丝诱惑。

他揪住税务官科尔曼的领子,小声嘶吼着什么。帕特森离得远,听不清,但他能看到科尔曼脸上那惊恐的表情。

然后,阿尔沃德转向了他,或者说,转向了门口没走出去的他。

“听着,帕特森……”

“唐人街烧光了无所谓,但控制权,必须牢牢握在市政厅手里!”

“你看到诺布山了吗?”他指向那片富豪别墅区,“他们怕了。他们怕华人暴动会拉低地产价格,更怕军队来了会增加税收。”

“把这件事,给我压下去!压得死死的!你明年……往上走的钱,我让那些富豪的公司,给你填!”

门紧接着关了。

第二天,一份由市政厅发布的紧急公告,贴遍了圣佛朗西斯科的主要街道,并刊登在了十几份报纸的头版。

公告的内容,与市长在办公室说的,几乎一字不差:

“昨夜,唐人街花园角一处非法囤积爆竹的仓库,因为管理不善,意外失火导致爆炸,现已缉拿相关责任人。华人燃放爆竹的陋习,已严重危及市民安全,市政厅将即刻颁布法令,严整消防条例,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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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百名华人,如同被驱赶的牲口,被驱赶着,押向南区警局那扇冰冷的大门。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惊恐、茫然与不解。

他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知道,一场天降的横祸,将他们平静的生活,砸得粉碎。

报纸的头版,用触目惊心的大号字,刊登了市政厅心照不宣的“杰作”。

标题是:《唐人街爆竹库惊天爆炸,百余华人嫌犯被拘捕调查!》

李永建的名字,就在其中。

公告和报纸一出,满城哗然。

但很快,仅仅两三天内,在各大报纸“客观公正”的引导下,市民们的怒火,便从对市政厅治安管理不力的质疑,巧妙地转移到了对“华人陋习”的声讨上。

商会的代表们,满意地离去了。

军营的上尉,在与帕特森进行了一番“友好而坦诚”的交涉后,也骂咧咧地带着他的士兵,撤回了军营。

一场足以颠覆整个城市权力格局的风暴,就这样,被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暂时平息了。

只有唐人街,依旧被那股无形的、冰冷的恐惧所笼罩。

只有那些被无辜逮捕的华人,依旧在阴暗的牢房里,等待着未知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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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可以用雨水冲刷。

但有些东西,雨水冲不掉。

比如,恨。

比如,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陈九在卡尼街那间宽阔的旧宅里,和市长做的事情一样,见了一批又一批人,一个又一个的消息和命令在这里汇集又发散。

“景仁,”他看着强撑着身子赶来的刘景仁,“外面的情形……如何了?”

刘景仁的脸色沉了下去。他将报纸递给陈九,指着那篇刺眼的报道,将帕特森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陈九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但刘景仁却能看到,他那双不知多久没有合上,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风雨正在郁动。

“火烛馆?(爆竹仓库?)”

“真系好个火烛馆。。”

“他们用笔杀人,用墨放血。狠过用真刀捅人,毒过砒霜。”

陈九站在院子里,沉默了许久。

“傅列秘先生呢?”

“在市立医院养伤,卡洛律师已经安排妥当,暂时没有危险。”

“亨利·乔治先生呢?”

“我来之前已经派人去送信了,应该很快就到。”

陈九点了点头。“好。”

“你来安排,最新一期的《公报》快点印出来!”

“金山要听真我们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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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张临时拼凑起来的木桌、排字机、印刷机,成了新的战场。

刘景仁和傅列秘,两位秉公堂的“文胆”,在各自不同的地方和病床上,彻夜未眠。

刘景仁负责撰写中文稿。他手中的毛笔,不再是记录账目的工具,而是一柄锋利的剑。

他用最悲情、最煽动的文字,控诉着那场惨无人道的炮击。

他没有提什么堂口恩怨,没有提什么江湖仇杀。

他只写孩子和劳工。

他写,秉公堂的“中华义学”,是唐人街所有失学孩童和不识字的苦力唯一的希望。

他写,那些穿着破旧衣裳,却对知识充满渴望的孩子,是如何在简陋的课室里,一笔一划地学习写自己的名字。

他写,那一炮,轰塌的岂止是秉公堂的砖墙?分明是轰碎了上百户人家的指盼,轰断了华人子孙欲借圣贤书卷、于此异域之地改换门庭的心志!

他痛陈,“呜呼!当炮子挟风雷而至,当梁柱崩摧如朽木,彼等孱弱肩头,焉能承此血雨腥风?彼等学童、苦力初习‘仁义’二字之手,又当如何在血泊中挣命?!……”

“彼辈凶徒所欲毁者,非区区一所学堂耳,实乃我华人立身图强之根本!彼辈所欲灭者,非数声诵读,实乃我全族于金山鬼佬之地血脉延续之将来!”

字字句句,皆由血泪研墨而成。

傅列秘则负责英文稿。他将刘景仁的控诉,用更为冷静、也更为犀利的语言,转化成足以引起白人社会震动的檄文。

他将事件的重点,从华人内斗,转移到对“城市文明与秩序的公然挑衅”上。

“在圣佛朗西斯科这座以法律与秩序为傲的城市心脏,竟然有人敢动用火炮来解决纷争!今天,他们的炮口对准的是一所为贫困儿童和不识字的劳工提供教育的慈善机构,那么明天,他们的炮口又会对准谁?是教堂?是银行?还是我们每一个安分守己的市民的家门?”

天亮时分,数千份《公报》特刊,被秉公堂的弟兄们,送往唐人街的每一个角落。

与此同时,亨利·乔治,这位《纪事报》的评论员,在跟主编大吵一架之后,化名在猎奇小报上,打响了反击的第一枪。

他的文章,没有直接引用《公报》的内容,而是从另一个角度,对帕特森警长的“爆竹仓库失火论”提出了尖锐的质疑。

他详细地分析了现场的爆炸痕迹,引述了匿名“军事专家”的观点,指出那不是爆竹所能造成,其威力与制式,有一点像是军队使用的……臼炮开花弹。

他还“不经意”地提及,自己曾采访过秉公堂的负责人,了解到该机构长期致力于慈善事业,尤其是为那些在修建太平洋铁路中死去的华工收殓尸骨、发放抚恤金的义举。

“一个为死者寻求尊严,为生者提供庇护的慈善机构,为何会成为暴力袭击的目标?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利益纠葛?帕特森警长那份过于草率的调查结论,究竟是为了掩盖真相,还是另有隐情?”

一石激起千层浪。

另有其他记者发文支持,甚至公布了现场照片,虽然是在警察控制之下尽可能偷拍,但仍然能从黑白模糊的影像中看到炮击现场的惨状。

《公报》的血泪控诉,在华人社区内部引起了空前的共鸣与愤怒。

而亨利·乔治的质疑,则像一颗投入白人社会舆论场的炸弹,让原本一边倒的舆论风向,开始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帕特森警长,第一次感觉到了,来自笔杆子的,那份冰冷的、足以致命的寒意。

为此他又被市长喷了满头满脸的口水。

这个德裔甚至比暴躁的布莱恩特还要不尊重他。

尽管他直接带人查抄或者警告了那几家“胆大包天”的报社,但是却不敢直接逮捕亨利·乔治。

因为这位经常出入在上流聚会的着名评论家,也同样代表了一些渴望知道真相的上流群体。

他的背后同样有人支持。

比如那些新任市长的政敌,或者敌对资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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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裹挟着茶香、汗味与窃窃私语的风,从“得胜楼”的门窗里打着旋儿钻出来。

这都板街的老茶馆,是金山唐人街消息的旋涡中心。

三教九流在此盘踞,鱼龙混杂,一盏粗茶,舍得花钱的再来几碟焦香的瓜子花生,便是消磨半日光阴的凭据,将坊间巷尾的秘闻轶事,咀嚼得烂熟如泥,再混着唾沫星子吐出来。

黄阿贵今日套了件洗得发白的靛蓝长衫,敛去了平日的油滑,眉宇间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沉静。

他独踞窗边一隅,一壶茶自斟自饮,那对招风耳却如机敏的猎犬般支棱着,不放过周遭一丝一毫的响动。

这是九爷另外交办的任务:他手下另外调配的十几张长舌负责散风点火。

“喂!听讲未?秉公堂嗰单嘢,水好深的!”

邻桌一个粗布短褂的汉子,贼兮兮地凑近同伴,压低了嗓门。

“哦?有乜内情?”

“我三叔个老表,在至公堂门口睇水(望风)的!话嗰晚根本唔系协义堂的余孽做嘢!系……系香港洪门总堂的过江猛龙!”

“香港洪门?!”

同伴倒抽一口冷气,“过海来金山搞乜名堂?”

“抢食咯!听讲他们嫌至公堂的赵老顶太软脚蟹,孝敬总堂的香油钱又抠抠搜搜,专登派咗个二路元帅黄久云过来,要重新‘执位’(整顿秩序),一统金山华埠!”

“嗰个黄久云?香港地界闻风丧胆嘅‘阎王云’啊!听讲出手狠辣,杀人如麻!今次来,分明系要杀鸡儆猴,拿秉公堂开刀祭旗,震住六大会馆,一步登天坐正金山华埠头把金交椅!”

“惨啊!至公堂上下血洗一空!赵老顶被轰成蜂窝,连嗰位耶鲁大先生都……被人乱刀斩成肉酱啊!”

这番话,细节丰满,绘声绘色, 像滴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茶馆里炸开。

这“内幕”如同长了翅膀的毒蝇,嗡嗡作响, 眨眼间便扑遍了“得胜楼”的每个角落,又乘着风,飞窜向唐人街的犄角旮旯。

茶馆里烟雾缭绕,赌档中骰盅摇响,鸦片馆内青烟袅袅,连那昏暗污浊的鸡笼里,压低的私语声都交织着同一个名字——黄久云。

人们交头接耳,眼神闪烁,谈论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强龙”与“地头蛇”的腥风血雨。

在黄阿贵和他手下那十几张巧舌如簧的嘴皮子底下, 舆论的风向悄然扭曲,变得愈发诡谲难测。

不出两日,新的毒刺又悄然扎下。

“喂!收到风未?宁阳会馆的打仔头目,前几日夜麻麻(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去咗见黄久云!”

“唔系啩?张老顶平时扮到几咁正气凛然,点会同班过江豺狼勾勾搭搭?”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只眼睇实,黄久云的马仔,鬼祟从宁阳会馆后门抬咗几只沉甸甸的木箱出来!话唔定就系……枪啊!”

“叼!咁讲法,六大会馆入面,有‘二五仔’?!”

“你唔知?就是他们撑那个黄久云到处杀人放火啊!”

“嘘!收声啦!小心隔墙有耳!”

“摆明车马啦!他们就系眼红陈九爷周济我们呢啲苦命人,仲起埋义学(建义学),想揾人做低他(干掉他)啊!”

“嗰班冚家铲,在香港就系鱼肉乡里的恶霸,过到来仲想骑在我们呢啲苦力头上作威作福!”

“六大会馆?哼!冇个好人!日子一日比一日难捱!”

猜忌的毒藤,一旦攀附上信任的残垣,便以惊人的速度疯长、绞缠。

本就因利益倾轧而貌合神离的六大会馆,此刻更是壁垒森严。

彼此间眼神都淬着冰,一举一动都引来无数猜疑的目光。

三位主事的馆主连同其他掌权管事,尽数被陈九强按在宁阳会馆内“饮茶”, 街面上群龙无首,小摩擦如星火般此起彼伏。

宁阳会馆的人,这几日出门,脊梁骨都感觉被人用目光戳着。

连昔日称兄道弟的别馆中人, 投来的眼神也掺杂了审视与疏离, 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比腊月的风更刺骨。

张瑞南在会馆内暴跳如雷, “哐当”几声,将心爱的紫砂茶壶摔得粉碎,碎片四溅。

他双目赤红,死死瞪着廊下成排闪着寒光的钢刀,喉结上下滚动,却吐不出半个反抗的字来。

他深知,值此非常之时,那被黄久云亲手解开规矩道义枷锁的陈九,杀起人来,只怕比屠夫宰鸡还要利落干脆。

他不敢,却也无能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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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又开始下了。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北滩那片荒凉的土地。

但与唐人街的阴郁不同,这里,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在捕鲸厂前的空地上,两座占地巨大的厂房地基已经初具雏形。

一座是未来的“太平洋渔业罐头厂”,另一座,则是能为整个圣佛朗西斯科带来清凉的“先锋制冰厂”。

数十名白人工程师和建筑工人,在泥泞的工地上忙碌着。他们穿着厚实的工装,头戴圆顶礼帽,正在指挥着华工们铺设地基,搭建钢梁。

“hey! You! be careful with that!” (嘿!你!小心点那个!)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白人工头,对着几个抬着沉重机器零件的华工大声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