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血,却没有停。
陈九的鞋踩在花园角地面上薄薄一层的积水里,溅起的不是泥水,还有心中的惊怒和惶恐。
他的人像一阵风,一阵从黑暗深处吹来的、带着杀意的风,卷到了秉公堂的门前。
门?
哪里还有门。
两扇厚实的木门,如今只剩下些挂在门框上、烧得焦黑的碎木条,像被啃烂的骨头。
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是硝石、硫磺、焦木,还夹杂着……血肉被撕开后特有的腥味。
秉公堂,塌了半边。
土质霹雳炮的威力,远比想象中更恶毒。
炮弹里裹着的,不是圆润的实心弹,而是铁砂碎石。
这些东西在炸开的瞬间,变成了成百上千把最恶毒、最细小的刀,向着四面八方飞溅,收割着堂内每一条鲜活的生命。
地上,墙上,梁上……到处都是被撕裂的痕迹。
有些木板墙被直接砸穿,留下一个不规则的破洞。头顶的梁柱被砸断,导致部分结构坍塌。
二楼半数塌了下来。
灰尘还没完全落完,和地面上的血已混在一起凝固,变成了暗褐色。
几具尸体,以一种扭曲到极致的姿态,横七竖八地躺在废墟里。
他们身上布满了细密的、血肉模糊的伤口,像是被无数只饿疯了的野狗狠狠撕咬过。
一个值夜的汉子,胸口被一整块碎铁片贯穿,将他的身体死死钉在墙上,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临死前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另一个,半边脸都被削掉了,白森森的牙床裸露在空气中,一只空洞的眼窝里,还嵌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铁钉。
“景仁!”
陈九的吼声嘶哑,像一头受伤的狼。
他冲了进去,在倒塌的房梁和破碎的桌椅间寻找,还没看到那个教书先生,倒是先找到了一个老人。
赵镇岳瘫倒在太师椅的残骸旁,他那身黑色绸衫被鲜血浸透,胸腹间是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隐约能看到里面翻卷的皮肉和断裂的骨头。
他的喉咙还被人撕开一道口子,临死前喷出了大片血沫,染红了半张脸。
“赵伯……”
陈九顾不上多说,赶紧招呼后面的人搭手施救,自己又开始翻找。
刘景仁就躺在不远处,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的腿被倒下的横梁砸断,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上半身夹在桌子和横梁中间,额角被飞溅的碎石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早已昏死过去,脸上满是灰尘和血污。
在二楼办公的傅列秘,不知道被什么挡了一下,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
只是摔断了腿,此刻渐渐惊醒,正抱着自己的小腿,发出痛苦的哀嚎,与这满堂的死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陈九的眼睛瞬间红了。
不是悲伤的红,不是愤怒的红。
那是一种……很平静的红,像一片凝固了的血海。
他缓缓地蹲下身,伸出手,想要去探刘景仁的鼻息,手却抖得厉害,几次都落不下去。
他怕。
他怕这最后一点生气,也在他指尖流逝。
“九爷……”
黄阿贵跑得慢了一步,带着人冲了进来,看到眼前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声音都颤了,“快……快救人!去请郎中!”
他指挥着手下的弟兄,七手八脚地开始清理现场,将伤者小心翼翼地抬到还算完整的地方。
王崇和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了一眼陈九,看了一眼满地的狼藉,看了一眼那个还在哀嚎的鬼佬。
然后,他缓缓地、无声地,退了出去。
他的身影,像一缕青烟,消失在门外深沉的夜色里。
他不需要命令,也不需要言语。
怒气和杀意冲到心口,沸腾到极点,反而失语,逐渐变得沉默。
陈九盯着几个临死的去了秉公堂后巷的义学。
隔着十几步,这里没有受到太大的波及,只是被震落了些许瓦片和灰尘。
学堂里空无一人,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黑板上还留着林怀舟昨日教书时写下的娟秀字迹。
那种无人的寂静,让他那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心,稍稍平复了一些。
听到有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
脸上带着几分惊惶的林怀舟走了出来。
义学的气氛让她很喜欢,索性留在了这里。刚刚被值夜的打仔护到了一边休息。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青布袄裙,脸上未施脂粉,看到陈九时,也不禁愣住了。
她看到他满身的血污,看到他那双红得可怕的眼睛,更看到了他身上那股……化为实质的、冰冷的杀意。
那杀意,像一把无形的刀,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你……”
她想说些什么,想问他发生了什么,想安慰他,想让他……不要这样。
可她发现,所有的言语,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只能站在那里,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担忧与……心痛。
陈九也看着她。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看了很久。
然后,他冲她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很轻微的动作,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做完这个动作,他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有一句话。
他跟着王崇和的身影,来到秉公堂斜对面那家临街的商铺。
门是虚掩的。
里面,还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尚未散尽的硝烟味。
地上,有几处被火药熏黑的痕迹,还有一些用来调整角度、垫高炮架的木楔子。
王崇和就站在屋子中央,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问道:“九爷,点劈?”
陈九走到他身边,看着这间空荡荡的屋子,眼神平静得可怕。
“我即刻带兄弟们开坛拜刀,”王崇和的声音,也像淬了冰,“要他堂口今夜除牌?冚成堂白瓜!”(今夜除名,灭他满门活口?)
陈九摇了摇头。
他走到门口,望着街面上那些被炮声惊动、却又不敢靠近,只在远处探头探脑的影子。
六大会馆的、同乡会的、还有那些闻到血腥味的……野狗。
“没机会了。”
陈九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炮声咁响,足以惊动成半座城,鬼佬的骑警绝不会比清廷的差役还慢,这会儿怕是已经在路上。我们现在杀出去,就是往人家张开的网里钻。”
他顿了顿,语气里透出一股彻骨的寒意:“何况,黄久云既然敢在这唐人街动炮,恐怕早已经备好了后手。他的人……怕是早就转移了。”
“说不定,现在就有几双眼睛在外面盯着,看咱们动不动手。动手了,正中别人下怀。讲唔定仲有一炮等住我们。”
“呢唐人街,大得好,又黑得好,想藏几十条人命,易过藏几根针。”
王崇和的刀,在鞘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那是刀的愤怒,也是他的。
陈九的目光,越过那些窥探的影子,投向了更远处的、至公堂总堂的方向。
天色,似乎更暗了。
“如果我是黄久云,”陈九淡淡地说,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一炮轰平秉公堂只是头盘小菜。真杀招...怕且劈到至公堂天灵盖。”
“那里,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王崇和瞳孔骤缩。
“他要的是龙头棍,要坐的是金山华埠头把交椅,是整个金山华埠的话事权。除咗逼我落场,至公堂怕且血浸阶砖。”
“黄久云比我狠,既然你逼你铺我落注?,我就随了你的愿!”
陈九猛地转身,那双平静如血海的眸子里,终于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撕扯出来:
“黄阿贵!”
“在!九爷!”黄阿贵从门背后里钻出来,脸上又是血又是灰。
“你带人,即刻将秉公堂所有能喘气的,都给老子抬出去!之后,所有的人手全部撒出去摸香港洪门这些人的踪迹,不要再犯懵柄去送死,所有人都小心些!”
他看了一眼满目疮痍的秉公堂,眼底闪过一丝深沉的痛楚。
“这里…还要布置给鬼佬看。”
“阿忠!”
“在!”
“拖你队’快刀旗’做先锋!遇神斩神,遇鬼斩鬼,边个够胆拦路,过刀不留!”
“其他人!”陈九的目光扫过每一个闻讯赶来的弟兄,“跟我走!”
“去至公堂!”
他没有再说一个“杀”字。
但每一个人都从他那双红得发黑的眼睛里,看到了比“杀”更可怕的东西。
那是…业火。
要将这污浊的、肮脏的、吃人的金山,烧个干干净净的业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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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景仁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脑袋像是被人用铁锤狠狠砸过,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神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他挣扎着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昏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草药味,混杂着淡淡的血腥。
“先生醒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刘景仁转过头,看到一个面容枯槁的老郎中,正坐在他的床边,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我……这是在哪儿?”刘景仁的声音干涩,喉咙像火烧一样。
“在义兴公司的一楼,你昏咗成个时辰啦。”旁边一个汉子接口道。
刘景仁的记忆,像破碎的瓷片,一点点拼凑起来。
黄久云和赵镇岳…..炮声……爆炸……还有……
“九爷呢?!”
他猛地坐起身,不顾满身的剧痛,一把抓住郎中的手腕,“九爷在哪里?!”
“先生莫急,莫急……”老郎中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安抚道,“九爷在二楼,他吩咐了,您醒了就好好歇息。”
“歇息?!”
刘景仁的眼睛瞬间红了,他一把推开郎中,挣扎着就要下床。
“我不能歇息!我要去见九爷!”
两个负责看护的汉子连忙上前拦住他:“刘先生,您有伤在身……”
“滚开!”刘景仁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绝。他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拼命地想要挣脱束缚。
“放开我!”
“放闸!我死都要见九爷!”
他用力过猛,身体一软,竟从床上翻了下来,重重摔在冰冷的地上。
可他没有放弃,手脚并用地,向着门口爬去。
那副狼狈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教书先生的斯文?
两个汉子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他们知道,拦不住了。
只好一左一右,将他搀扶起来。
“承情…”
刘景仁喘着粗气,挣开了他们的手,自己扶着墙,一步一步,向着外面走去。
推开那扇虚掩的门,外面的景象让他倒抽一口凉气。
一层的大厅里,站满了人。
密密麻麻,至少有六七十个。
他们个个手持利器,砍刀、短斧、长枪……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森冷的寒光。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群等待出征的兵。
每一个人的呼吸,都显得那么粗重,那么压抑。
整个大厅,仿佛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只等一个火星,便会轰然爆炸。
刘景仁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恐怕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他艰难地,在两个汉子的搀扶下,爬上了二楼。
二楼的会客厅里,很安静。
只有陈九一个人。
他背对着门口,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那片深沉的夜色。
他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孤过野坟山,险过磨利刀。
“九爷……”
刘景佩被搀扶到一把椅子上坐下,他剧烈地喘息着,顾不上身上的伤痛,急切地开口:
“是黄久云做的!是那条香港来的疯狗!”
“九爷!你现在立刻带人返回捕鲸厂!坐船!连夜去萨克拉门托!走得几远得几远!!”
他的语速极快,充满了焦虑与恐惧。
“炮仗震穿天,鬼佬绝对不会坐视不理!他们才不管什么真相,不管谁对谁错,只会把所有涉事的人都抓起来问罪!秉公堂人人皆知是你主事,你实变头炷香!”
“一入差馆深似海,就系砧板塘底鱼!万事皆休,任人宰割!”
陈九缓缓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只有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红得可怕。
他看着刘景仁,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赵镇岳….”
他说道这里,突然想起来洪门中人最忌讳一个死字,叹了口气改口
“他…过咗身。”
“何文增都跟尾去。”
“尸体……就停在楼下的后院。”
刘景仁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中。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死了?
都死了?
陈九接着说,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令人心寒的冷意:
“至公堂剩下那几个老叔父、管事、师爷,怕他们争权闹事,现在尽在我掌心托住。”
“鬼佬的骑警……已经杀到了花园角。”
他站起身,走到刘景仁面前,俯下身,一字一句地说道:
“死咁多人头,总要给鬼佬一个交代。”
“我走了,至公堂副烂摊头边个执?捕鲸场几百兄弟姊妹点算?风浪食硬他们!”
“所以我不能走。”
“我仲要... 跟住锣鼓,做场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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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炮声一响,震醒整个花园角。
李永建,一个在花园角开了家小小杂货铺的商人。
他卖的东西很杂,从针头线脑到给船工的劣质烟草,从发霉的陈皮到不知哪国产的玻璃珠子。他的生活,也和他的铺子一样,杂乱,但平静。
直到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本来和过去的一千个夜晚没有什么不同。李永建早早上了门板,在二楼那张会吱呀作响的床上,做着一个关于回到新会老家,吃一碗热腾腾猪脚姜的梦。
梦是甜的,带着醋的酸。
然后,一声巨响,把他的梦,连同半扇窗户,一起炸得粉碎。
轰——!!!
李永建从床上弹了起来。
不是惊醒,是炸醒。
屋子在抖,窗户在抖,他的心,他的牙,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在抖。
一瞬间,他以为是天公发怒,降下天雷要收了他这半辈子偷奸耍滑的腌臜命。
他蜷在床角,用那床又薄又潮的被子死死蒙住头,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耗子,只敢在黑暗里瑟瑟发抖。
炮声……是炮声。
在唐人街,在这个连鬼佬警察都不愿多走几步的,被称作“法外之地”的笼子里,竟然有人动了炮!
这是疯了。
所有人都疯了。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炷香,或许是一个时辰。
外面的风混着刺鼻的硝烟味,从破碎的窗洞里钻进来,又冷又呛。
李永建终于鼓起勇气,手脚并用地爬到窗边,小心翼翼地,从窗帘的破洞里,向外窥探。
街上,像鬼过境。
秉公堂那栋两层小楼,平日里总是亮着灯,此刻却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掏空了胸膛,墙上是一个巨大的、还在冒着青烟的黑洞。
就在这时,从他身下隔壁店铺里,悄无声息地推出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那东西很丑,很粗陋,像几截烧焦的木头捆在一起,底下是两个不怎么圆的车轮。可他认得,那是炮。
一尊将秉公堂轰开一个窟窿的…土炮。
十几个精悍的汉子,穿着短打,头脸都用黑布蒙着。他们动作很快,没有半句废话。
几个人推着炮,迅速消失在另一条巷子的黑暗里。
又有两个人,如同鬼魅,一闪身便进了秉公堂那冒烟的黑洞。
李永建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进去的人,很快就出来了。他们的身影一晃,便又融入了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整个世界,又只剩下风声,和那座被撕开胸膛的秉公堂无声的哀嚎。
紧接着不远处有喊杀声传来,那些匆匆离去的人像是和什么人撞上了,但又很快结束。
不多时,又是脚步声。
先是零星的,急促的,从四面八方而来。
先是十几个打仔,惊惶惶冲了进去,很快拖出来一句尸体,又分出人手不知道去哪里报信。
他看到一队人,也是几十个,个个手持刀枪,为首的那个年轻人,一身黑衣,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只觉得他身上的杀气,比这雨夜更冷。
他们冲进了秉公堂,很快,又抬着几个血肉模糊的人冲了出来,向着另一个方向奔去。
然后,是更多的人。
一波又一波。
有穿着各色短衫的打仔,有提着灯笼像是哪个会馆的管事,他们来了,在废墟前指指点点,咒骂几句,又匆匆离去。
最后是沉默的清场,一个人都不剩。
整个花园角,像一个走马灯的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
李永建躲在窗帘后面,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手脚冰凉。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街口终于传来了不一样的声音。是马蹄声。
一队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