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之路(1 / 2)

诺布山山脚。

诊所内的空气里,草药的苦涩被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欧洲的昂贵香水气息巧妙地调和着,如同它的主人一般,充满了矛盾而迷人的特质。

菲德尔正用他那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伊丽莎白·多诺万夫人头上放下。

“伯爵先生……”多诺万夫人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拂过他专注的侧脸,

“我感觉心脏……它又在不听话地乱跳了。”

她穿着一身品味无可挑剔的暗紫色丝绒长裙,紧身的胸衣勾勒出成熟丰腴的曲线。

她所谓的“病症”,不过是上流社会贵妇们心照不宣的借口。

自从上次在宴会初识菲德尔,她就无可救药地为他着急,对比自己那个似乎永远不着家的船运大亨威廉,眼前这个迷人而危险的黑发贵族更让她沉沦。

她已经借着头疼来了好几次。

菲德尔没有立即回应。

他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颧骨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这与其说是一场诊疗,不如说是一场心照不宣的狩猎游戏,而谁是猎人,谁是猎物,却难以分辨。

“是吗?”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也许是这城里的风太烈,扰乱了您内心的平静。”

他收回手,指尖却若有似无地在她柔嫩的腕部内侧轻轻划过。

那短暂的触碰,比任何药物都更让多诺万夫人心神摇曳。

她微微喘息,脸颊染上了一层动人的绯红。

“不,我想……恰恰相反。只有在这里,在这间家庭诊所里,我的心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宁。”

她的目光大胆地迎上他,“也只有在您面前,它才会如此…热情。”

菲德尔不动声色地转身,将一小瓶药水递过去:“夫人,这是缓解您’头痛心悸’的药,每日睡前服用。”

他的语气温和而疏离,那份与生俱来的贵气,反而更让多诺万心头火热。。

她接过药瓶,指尖却固执地勾住他的小指,“或许,我需要的并非药水,而是……”

“很晚了。”

菲德尔打断了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带着几分忧郁的微笑。

多诺万夫人的笑容僵了一下。

但她终究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起身,丰腴的身体在紧身胸衣的束缚下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临走前,她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留下一个轻轻的吻。

她知道今天的“看诊”该结束了。再逗留下去,只会让那层名为“体面”的薄纱彻底划落。

“您真是一位……神奇的医生,伯爵。”

她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整理着裙摆,“我想,我很快又会‘病’的。”

“我随时恭候,夫人。”

菲德尔为她拉开门,门上的铃铛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菲德尔关上门,脸上的微笑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与他贵族身份不符的警惕。

他这张脸配上这个身份,似乎有些过于讨喜了,最近送上门的贵妇越来越多,各个都身份显赫,尤其以多诺万为最。

她的丈夫,是整个西海岸最有权势的船运大亨,是足以和铁路大亨斯坦福掰手腕的大商人,整个圣佛朗西斯科,还没有几个人敢于拒绝她。

自己也要尽快了,否则这种暧昧的调情不会持续太久。

他正准备收拾,窗外却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轰!!”

那声音绝非城中常见的工程爆破,更像是……炮击。

声音的来源似乎离此地不远。

菲德尔脸色一变,不再有丝毫的犹豫,他快步穿过诊室,飞快地踏上通往二楼的木梯。

推开露台的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

他站在露台上,目光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张曾让贵妇们迷醉的英俊脸庞,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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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馆二楼,两只青瓷茶盏,冒着若有若无的热气。

陈秉章的脸,却有几分冷意。

他那张往日里总挂着几分儒商式从容的脸,此刻却写满了倦怠。

他老了。或者说,他觉得自己突然就老了。

“九侄,”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今夜你清理门户,手段……是不是太酷烈了些?”

他看着对面那个年轻人。

陈九没有看他。

陈九在看自己的茶。茶水清亮,映不出他的脸,只映出灯火一豆,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动。

他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春香楼和福寿堂那班人,臭脓烂痂死有余辜。可会馆里那些管事,跟了我十几年的老人……你一刀削去大半,如今人心惶惶,你一刀劈甩大半,搞到人心惶惶,我块老面皮摞去边度摆?冈州会馆块匾仲挂唔挂得住?”

陈秉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更带着一丝无力。

“秉章叔,”陈九终于开口,“你放心,我会给会馆一个交代。”

他顿了顿,又道:“洗衣行会眼下的困局,我也会想办法解决。”

陈秉章苦笑。交代?如何交代?解决?又如何解决?这个年轻人,行事如风,心硬如铁,他已然看不透了。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啊,九侄。”

陈秉章叹了口气,像是说给陈九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管事们手尾唔干净,各有各贪,各有各鬼胎,我知。可这金山地界,就系个大染塘。你把他们都换了,新上来的,难道就是干净的?只要他们还能做事,能为会馆、为乡亲们解决点麻烦,些许污糟事,咪睁只眼闭只眼吧。”

“有时候怨气太重,杀一个,吓散成棚,平息一下民怨,也就够了。你咁样……想逼通街变圣人?呢个世道,边度有圣人食得饱饭?”

陈九沉默了好一会,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就在这时。

一声巨响,仿佛晴天里炸开一个焦雷!

整个后堂的窗户都在嗡嗡作响,桌上的茶盏被震得跳起,茶水泼洒而出,淋湿了半张桌案。

陈秉章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手中的拐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惊恐与不敢置信。

“九侄,快去看看,我听着像是炮……是炮声!”

他哆嗦着嘴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痴线!真系痴线!边个够胆在唐人街动炮?!”

在唐人街,动刀动斧已是极限,是江湖规矩的边缘。

动炮?这是公然向整个华埠宣战,这是要将所有人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是要引来鬼佬的军队血洗唐人街!

陈九的身躯在炮响的瞬间便已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他一个箭步冲到窗边,目光如电,射向炮声传来的方向。

夜色中,花园角的方向,一股浓烟正冲天而起。

那里没有其他会馆的总堂,只有秉公堂!

一股暴戾的杀气从陈九身上骤然升起,让一旁的陈秉章都感到一阵心悸。

“是边度?!”陈秉章的声音发颤。

陈九却皱着眉头没听见。

“整个唐人街,有这个胆子,又有这个家伙的,不出两个人。”

老人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窗框,“一个是至公堂的赵镇岳,另一个……便是香港新来的黄久云!”

他的脑子在飞速运转:“赵镇岳这老狐狸,虽然同六大会馆面和心不和,但他至公堂在金山有正经船运生意,根基深厚,断不会行此玉石俱焚的蠢事。就算他要动手,也必会做得干净,寻个由头嫁祸于人,绝不会这般明火执仗……”

“那便只剩下……”

他的目光与陈九冰冷的眼神在空中相撞。

“黄久云!”

陈九的心,在一瞬间沉了下去。

他顾不上去想黄久云为何要这么做,也顾不上这背后又藏着谁的算计。

他只知道,秉公堂,那个他一手建立,寄托了他所有希望和心血的地方,此刻被人轰开了心肺。

那里除了傅列秘、何文增,还有义学!

这会虽然已经下课,但先生们不知道走没有…

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与狂怒,如同最凶猛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猛地转身,甚至没有再看陈秉章一眼。

“崇和!”

他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穿透了窗外的风雨。

守在门外的王崇和如鬼魅般闪身而入,他的手,早已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点齐人手!”

陈九的声音冷得像冰,“返秉公堂!”

“是!”

没有多余的问话,没有丝毫的犹豫。

陈九的身影,如同一道黑色的鬼魅,消失在门外深沉的夜色里。

只留下陈秉章一人,瘫坐在太师椅上,仍旧有些缓不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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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响,如同地狱的门被生生撞开,震得“义兴贸易公司”二楼的窗户嗡嗡作响,茶盏里的残茶溅出,在梨花木桌上洇开一小滩褐色的绝望。

何文增的脸,先是惊愕恍惚,随后一股巨大的不安让他的脸在一瞬间失去了血色。

那张总是带着斯文与儒雅、仿佛永远波澜不惊的脸,此刻却因极致的惊怒而扭曲。

“什么声?!”

他猛地从椅上弹起,撞翻了身后的博古架,一叠叠线装的账册与英文律法书哗啦啦散落一地。

这不是寻常的枪响,密集如豆子的枪声他听过,在萨克拉门托,那声音撕裂了夜空,也撕裂了保护他和傅列秘的武师的性命。

“Fuck!”

一句粗口爆出,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可他顾不上了。

他冲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雨丝夹着心中的后怕扑面而来。

远处,巨响之后是死寂的沉默。

“出事了!系花园角嗰头!!”他身旁一个打仔气喘吁吁地过来禀报,脸色同样煞白。

何文增的脑子飞速运转。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是龙头出事了!是那条香港来的疯狗!

他怎么敢?!

“抄家伙!都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