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出事了,都聚起来!”
何文增转身,第一次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因愤怒而劈了岔。他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阿胜!你!即刻扑去武馆!揾赵师傅班手足过来撑!要快!叫他们直接来堂口!”
他一把揪住一个年轻打仔的衣领,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对方提起来,“话给他们知,堂口要是丢了,被人铲旗,我们通班要落金山湾喂鱼!!”
那名叫阿胜的打仔被他这副模样吓得一哆嗦,连滚带爬地冲下楼。
何文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他知道,今夜,至公堂面临的是前所未有的危机。
“走!”他抓起抽屉里那把从未真正用过的短柄转轮枪,声音里带着决绝,“我们去救龙头!”
他看着撒出去之后仅剩的四个弟兄,看着这位一向温文尔雅的“白纸扇”此刻如同狰狞的修罗,心中一凛,也跟着拔出了刀。
“先去找人!”
推开“义兴贸易公司”那扇厚重的木门时,一股更浓的血腥味混着雨丝灌了进来。何文增心中一紧,踏了出去。
街道是空的。
空的,就像一个张开了口的、巨大的陷阱。
“嗒……嗒……嗒……”
脚步声,在这死寂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就在他们刚走出几步的时候。
黑暗,突然活了过来。
两侧的暗巷里,屋檐下,门廊的阴影中,毫无征兆地涌出了无数条黑影!
像是一夜之间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悄无声息,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杀气。
三四十个?或许更多。
他们穿着清一色的劲装短打,手里拎着雪亮的砍刀和短斧,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野狼,无声地将他们围在了中央。
何文增的心,在那一瞬间沉了下去。
他看到了为首的那个人。
那人身材魁梧,比常人高一个头,站在一群打仔当中鹤立鸡群。他手里提着两柄长刀。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野兽般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何文增。
香港洪门“和记”红棍,林豹。
何文增身边的四个弟兄,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拔出了腰间的刀。
他们的手很稳,心却在抖。
“速战速决!宰完就散!”林豹终于开口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人潮便如开闸的洪水般,轰然涌了上来!
没有叫嚣,没有怒吼,只有兵刃破开雨幕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嗤嗤”声,以及……沉重的、带着死志的喘息。
“砰!”
何文增的枪响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第一次开枪杀人,竟是在这样的雨夜,为了突围。
子弹撕裂空气,精准地钻进一个冲在最前面的刀手的眉心。那汉子脸上的狞笑凝固,身体像一截断木般向后倒去。
温热的血溅了一地,在门口的油灯光亮下有些发黑。那股腥气混着硝烟的味道,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他强忍着不适,牙关紧咬,再次举起了枪。
“砰!”
又一个敌人应声倒地。
他身边的弟兄已经陷入了苦战。
这是一场屠杀,而不是械斗。
关帝庙前那些协义堂的打仔,在这些人面前,简直就像一群未断奶的婴孩。
他们争的是财,是色,是那点可怜的脸面。
而眼前这群人,只为……杀人。
何文增身旁的四个打仔,都是唐人街里滚打出来的老手,绝非庸辈。
然而,在这群以伤换命、以命搏命的疯子面前,他们精熟的刀法,赖以生存的经验,都显得如此可笑,苍白得不堪一击。
一个照面,只一个照面。
离何文增最近的那个名叫阿豪的汉子,他手中的刀刚刚格开一柄劈向面门的短斧,斜刺里另一把砍刀便已毫不讲理地楔入了他的小腹。
阿豪闷哼一声,鲜血顺着刀身汩汩而出。他没有后退,反而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中的刀,送进了对方的咽喉。
这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挥刀。
血,喷涌而出,在冰冷的雨夜里,开出一朵又一朵妖艳的红莲。
何文增的脑子一片空白。他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厮杀。 这不是江湖,这是战场。
他的手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每一个倒下的人,都拼着最后一口气,带走一个敌人。
可敌人太多了。 多得像这漫天飘洒的雨丝,杀不尽,也斩不绝。
这是香港洪门正统的底蕴。
这近二十年,从太平军起义开始,整个南方就是一个巨大的屠宰场,广东的天地会起义层不穷,红巾军起义一度围攻广州城,声势浩大。
紧着就是北方捻军起义,一片战火。
翼王石达更是率部出走天京后,在南方数省流动作战长达六年,一路转战数千里。
一片烽火大地之中,清廷追捕的逃亡者四处流散,而毗邻广东、又处于英国管治下的香港,就成为了一个巨大的“避难所”。
龙蛇混杂之中,凶恶之徒遍地皆是。
这些更是香港洪门精挑细选的恶中之恶。
林豹动了。
他一直没有出手,像一头极有耐心的豹子,在等待最佳的猎杀时机。
此刻,当何文增开完第三枪,正因那巨大的后坐力和强烈的反胃感而微微晃神的时候,林豹的身影,已如鬼魅般穿过混战的人群,手中的双刀划出两道致命的寒光。
他没有理会那些还在负隅顽抗的打仔,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何文增。
何文增想跑。
他想转身,想逃回堂口,想躲进那个曾经无比安全的世界里。
他不是武人,他只是一个靠脑子吃饭的读书人。
他所有学识,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都变得毫无意义。
他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杀意,从背后袭来。
他甚至来不及回头。 “噗嗤——” 冰冷的刀锋,没有丝毫阻碍地,从他的后心刺入,穿透了他的身体,从前胸透了出来。 刀尖上,还带着温热的血。
何文增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那截雪亮的刀锋。
痛楚,并没有立刻传来。
传来的是一种冰冷,一种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的、彻骨的冰冷。
他的力气,像被戳破了的气球一样,迅速地流逝。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到了林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狗…狗胆…”
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血沫顺着他的嘴角涌出。
林豹没有回答。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将那柄沾满了何文增心头热血的长刀,缓缓地抽了出来。
何文增的身子晃了晃,软软地跪倒在地上。
雨,下得更大了。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也冲刷着他眼中那渐渐涣散的神采。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街巷的厮杀声,渐渐远去。 那冰冷的刀锋,那穿透身体的剧痛,都仿佛变成了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回响。
临死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没有那些耶鲁大学求知的日子,甚至没有至公堂老人对他的包容和培养,只是突然闪过了一个名字。
那是一个同样阴冷的午后,他怀着忐忑与激动,踏入耶鲁大学的校园。
他年方二十,是那片古老土地上唯一的求索者,孤独和新奇是他每一天的功课。
然后,他听到了那个名字。
不是从华人圈子。
而是在院长那间堆满旧书的办公室里。
“你让我想起了一位非常出色的年轻人。就在十几年前,我们迎来了第一位来自清国的毕业生。他的名字叫Yungg(容闳)。”
容闳。这个名字,在那个瞬间,对刚刚脱离温饱的年轻人来说,不只是一座丰碑,一个标杆,更是一个谜。
他毕业后去了哪里?他是否实现了用所学知识报效国家的理想?
接下来的几年,何文增从报纸的角落,从商人的闲谈中,追踪着这个谜的答案。
也曾失望过。听说他在香港、上海经商。
也曾焦虑,难道远渡重洋,顶着如此多的歧视和羞辱就是为了个人的富足?这是否也将是自己的宿命?
直到1864年,惊雷传来。
他回来了,带着托付,为中国购买新式机器,筹建江南制造总局。
那一刻,何文增所有的疑虑都烟消云散。
他成功了!
他将耶鲁的理想,变成了强国之策的现实!
他是一个孤独的铺路人,要为成百上千的后来者,铺平一整条道路。
这么多年,何文增曾以为,还完了至公堂的恩情,那也该是自己的事业。可是……
何文增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趴倒在地上。
可是……自己又做了什么呢?
用耶鲁学来的逻辑去分析堂口的账目,用所学的知识去周旋于那些鬼佬之间。
曾以为这也是一种报效,一种曲线救国。
可终究,只是在这片泥潭里,越陷越深。离那条路,越来越远了……
本该……自己本该追随他的脚步,去为那片落后的土地,贡献全部的力量……
他后悔了。他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和龙头直言。
他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看清自己的心。
他看着那些冲进“义兴贸易公司”大门的、如狼似虎的打仔,看着那些在血泊中倒下的至公堂兄弟……
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他从毕业踏入这里后,都在算计,在布局。 却唯独,算漏了自己的结局。
还有那个男人…….陈九。
那个同样满手血腥的年轻人。
那个在萨克拉门托河谷,说要为所有华人开垦出一片新天地的男人。或许……或许他能做到吧。
或许他能……替我看看,我未曾见过的那个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