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对面嗰个,”
王二狗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洒脱,
他穿了一件半新的绸布马褂,辫子也找人梳得油光水滑,一副商人的派头。
自从投了捕鲸厂,又在黄阿贵手下混了个脸熟,王二狗自觉身份不同往日。
他不再是那个在码头边卖报纸、任人欺凌的小角色了。他如今也是“九爷”的人,是秉公堂“外事管事”黄阿贵手下的得力干将。
如今四处都混得开,大多都给他几分面子,便是在捕鲸厂内部沾了头一个来投效的名义,多了几分看中。
这几日,他正奉了黄阿贵的命令,在唐人街各处“收风”,打探各方势力的动向。
红姨这边递了话,许了些好处,他便也乐得过来“撑个场面”,顺便也探探这春香楼的底细。
“我系秉公堂陈九爷麾下,黄阿贵黄管事手下专责外事的王二狗!呢位红姨,算系我们自己人。你今日惹到她,就是唔俾我们秉公堂面子!”
他刻意将“陈九爷”和“秉公堂”的名号抬出来,便是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难而退。
他又向前走了两步,想看得更清楚些。
巷子里的光线很暗,那人戴的宽檐帽压得很低,始终看不清面容。但王二狗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刀锋,正一寸寸地刮过他的脸。
他心中没来由地一突,脚步也下意识地慢了下来。
直到他看清了那人身上穿的黑色暗花绸缎短打,看清了那熟悉的、挺拔而孤峭的身形轮廓,以及那顶……似乎在哪里见过的宽檐帽。
王二狗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还未看清那人的脸,整个人就已经僵在了原地,手脚冰凉,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陈九缓缓抬起头,帽檐下的阴影退去,露出了那张棱角分明、带着几分病态苍白的脸。
王二狗看了一眼,便觉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陈九朝他走了一步。
王二狗只觉得双腿一软,“噗通”一声,便要跪下。
“不许跪。”
一句没有情绪的话。
王二狗浑身一哆嗦,硬生生止住了下跪的趋势,双腿却抖得像筛糠一般,勉强站直了身子,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候在了一旁。
他的脑子在飞快地运转。
九爷…九爷怎么会一个人来这种地方?他没有亮明身份,定然是有他的用意!自己刚才那番话…那番狐假虎威的蠢话……
王二狗只觉得眼前发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声“九爷”,他死也不敢再喊出口了。
红姨见王二狗这般模样,心中也是一惊。
她叫了几声“二狗兄弟”,见他只是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活像见了猫的老鼠,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油滑、有底气?
再看陈九那副气定神闲、渊渟岳峙的模样,红姨便是再蠢,也知道自己今日怕是踢到铁板了,而且是块能砸死人的铁板!
这个男人,绝非等闲之辈!他身上那股子煞气,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堂口大佬都要浓烈!
红姨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也带上了几分颤抖。
“呢位……呢位大佬……今日系我有眼无珠,得罪咗您…您大人有大量,千祈唔好见怪!”
“我呢啲女人家,有眼无珠望低咗座泰山……带人过来……只系想搞清楚您身份啫,真系……真系冇其他意思?……”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向后退去,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陈九点了点头,半张脸在帽檐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
巷子另一头,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火把的光亮晃动,映出十几个手持刀棍的汉子,正气势汹汹地向这边赶来。
为首的,正是冈州会馆的管事,陈永福。
他满头大汗,脸上带着几分焦躁与不易察觉的愤怒。
他接到红姨的报信,说春香楼出了事,有个不知来路的狂徒,带走了楼里的姑娘,还大摇大摆地去了会馆
他最近日子很不好过,陈秉章愈发地不爱管事,导致他这个馆主“红人”说话也说了几分分量,近来
今日,有人竟敢在烟花巷里闹事,这可是犯了唐人街的大忌!
谁人不知,这里是唐人街的销金窟?更是各大会馆和管事的钱袋子!
他立刻召集了会馆里一班最近闲的没事干的打仔,气势汹汹地赶来,便是要借这个机会,当着众人的面,好好立威,让班见风使舵的货色看清楚自己还没有失势。
便是那陈九当上了馆长又怎么样?
凭借着两人的亲族关系,不还是一样过?
按辈分,这可是自己同一支的“叔叔”!
陈永福带着人,刚冲到巷口,便看到红姨按照他要求堵住了人。
他心中一喜,正要上前发难,却被一个精悍的持刀汉子拦住了去路。
那汉子身材瘦削,眼神却锐利如鹰,手中的长刀在火光下泛着森冷的寒光。
陈永福定睛一看,吓得浑身一凛,差点瘫倒在地。
王崇和!
竟然是秉公堂的“死人刀”王崇和!这个煞星怎么也在这里?!
他再往远处一看,登时心凉了半截。
“九……九叔!”
陈永福的舌头都有些打结,他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也带上了几分谄媚,
“误……误会来的!全部……全部都系会馆自己兄弟啊……”
那句刚要吐出口的“杀唔落手啊”,却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了。
他太清楚陈九的杀性了。
看着听着陈九一步步走来,他这句话说出来又有什么屁用?
短短几分钟,这条平日里还算僻静的窄巷,此刻已是人头攒动,剑拔弩张。
春香楼的打仔、冈州会馆的援兵、以及从两旁的赌档、鸦片馆、鸡笼里闻讯出来看热闹的客人和打手,将这条小巷挤得水泄不通。
就在这时,福寿堂鸦片馆的杂役,那个先前在陈九面前贩货的,也带着正主从里面急匆匆地出来。
他脸上还带着睡意,衣服都没穿齐整。
那个前堂招呼的伙计,在他耳边快速地说了几句。
那管事闻言,脸色骤变,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哪里还敢有半分犹豫,三步并作两步,快步冲到陈九身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借着起身的功夫,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陈九的脸。
只一眼,他就确认了陈九的身份。
关帝庙那场大茶阵,红姨个鸨母没资格去,他可是实打实排在队伍里全程看下来的。
他二话不说,转身跑到红姨身边,抬手便是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红姨那张涂满脂粉的脸上。
“冚家铲!生鸡盲啊你!”
管事压低了声音,用带着哭腔的语气小声骂道,“仲唔快点跪低!想死咩你!”
“我们两条命仔今日生定死,就睇呢位爷点发落?啦!快点啊!”
红姨被这一巴掌打蒙了,脸上火辣辣地疼,嘴角也渗出了血丝。
她兀自有些恍惚,不明白为何平日里对自己还算客气的烟馆管事,今日竟会如此粗暴。
却只听见场中间那个戴着宽檐帽的男人,用一种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清楚的、冰冷的声音,缓缓说道:
“今晚,我冈州会馆清理门户,处置家事。唔关事嘅,闩门闩窗,唔好多管闲事。”
“各位请吧。”
红姨听到“冈州会馆”、“清理门户”这几个字,再联想到方才烟馆管事那惊恐的表情和陈永福那副见了鬼的模样,她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
是他!
那个煞星!
那个接管了冈州会馆,在关帝庙前逼死协义堂堂主叶鸿,让整个唐人街震到散的陈九!
红姨只觉得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冰冷而肮脏的地上,浑身抖如筛糠。
完了……全完了……
她怎么就这么倒霉,撞上了这么一个活阎王!
人群中,一个醉醺醺的汉子,显然是刚从哪个鸡笼里鬼混出来,还未完全清醒。
他摇摇晃晃地拉开挡在身前的人,嘴里含糊不清地骂道:“吵乜春啊?老子好梦正酣……你……你算边个草包啊?够胆阻住我们三邑会馆的兄弟做生意?!?”
他话音未落,一道雪亮的刀光闪过。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
那醉汉的右手手腕,竟被齐齐斩断!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
王崇和面无表情地收回长刀,刀刃上,一滴血珠缓缓滑落,滴在地上,洇开一朵小小的血花。
他甚至没有看那在地上翻滚哀嚎的醉汉一眼,只是用冰冷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被吓得噤若寒蝉的看客。
陈永福见状,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他知道,今日这事,怕是难以善了了。
他猛地扯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高喊:“各位!各位街坊邻里!散水啦!散水啦!当……当俾面我们冈州会馆!唔好再睇啦!识做啲啦!”
他的声音带着颤抖,充满了绝望。
陆陆续续地,一些胆小的看客开始悄悄向后退去,想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仍有不少好事之徒,依旧伸长了脖子,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冈州会馆如今隐隐有些失了势,除去阳和、合和两家没什么存在感的会馆,剩下的三邑、人和、宁阳会馆几乎是站在了冈州会馆的对立面。
小摩擦不断,早没什么面子可谈。
就在这时,巷子的两头,突然传来一阵更为密集、也更为沉重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