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的光亮如同两条蜿蜒的火龙,迅速向巷子中央逼近。
数十名身着统一黑色短打的汉子,手持雪亮的砍刀和短斧,如同从地狱中涌出的恶鬼一般,将整个巷子堵得水泄不通。
他们身上的杀气,比春香楼和福寿堂的打仔加起来还要浓烈数倍!
为首的,正是捕鲸厂护卫队的副将,阿忠。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陈九面前,抱拳躬身,声如洪钟:“九爷!兄弟们都到齐了!您想点做?要唔要……清场?”
他这话一出,巷子里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那些原本还抱着看热闹心态的人,此刻才生出几分后怕来,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九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地上瘫软如泥的红姨,以及那个还在地上痛苦哀嚎的断手醉汉,最后落在了脸色煞白的陈永福身上。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陈永福,去,同我搬张凳过来。
“今夜,我要在这条街前,行家法,清理门户!”
陈永福闻言,如遭雷击,双腿一软,差点也跪倒在地。
他知道,陈九这是要…给自己人放血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在王崇和冰冷的目光注视下,搬来凳子。
紧接着踉踉跄跄地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跑去。
他要去禀报馆主!他要去禀报陈秉章!
这陈九,又要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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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州会馆,后堂。
陈秉章独自一人坐在太师椅上,面前的茶早已凉透,他却浑然不觉。
油灯的光晕在他苍老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更显得他神情落寞。
他时不时回想起之前陈九几番言语,有些是情真意切在为金山华人谋出路,有些则句句都在敲打他们这些会馆的“旧人”,更隐隐透出一股要将整个唐人街的秩序彻底打乱,另起炉灶的决绝。
“长江后浪推前浪啊……”陈秉章幽幽叹了口气,端起茶杯,却又放下。
属于他们的时代,或许真的要过去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以及陈永福那带着哭腔的惊呼:
“馆主!馆主!唔好啦!出大事!”
陈永福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汗水和惊恐,他“噗通”一声跪倒在陈秉章面前,声音颤抖地说道,
“馆主!陈九他……他带人围死咗春香楼同福寿堂啊!他……他话要在街面上清理门户,执行家法!”
“乜话?!”陈秉章闻言大惊,他霍然起身,
“馆主!”
陈永福哭丧着脸,“九叔他…他带咗成棚人,个个揸住刀枪,杀气腾腾!春香楼的红姑,福寿堂的管事,都被他围实咗!”
“他仲话…他仲话要将所有同烟格、赌档、鸡窦有瓜葛嘅人,统统…统统按规矩处置!”
陈永福喉咙发哽,“话您老人家…已经将冈州会馆…交咗俾他打理嘞……”
陈秉章听着陈永福的哭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险些站立不稳。
他扶着桌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中又惊又怒,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陈永福抬起头,看着陈秉章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小心翼翼地说道:“馆主,九叔他仲讲,您老人家既然决定咗去香港养老,会馆啲嘢,就唔使您再费心嘞…”
陈永福喉头滚动咗下,一咬牙,“叫您都好好睇睇自己本数簿,计清楚呢几年…从会馆这里……捞了几多财货……”
“噗——!”
陈秉章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血腥涌了上来,直逼得连连咳嗽,胸闷气短。
就一天也等不了吗?
他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两晃,又强撑着站住。
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在这死寂的后堂,显得格外刺耳。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看不到一颗星。
只有远处街巷里,隐隐约约传来几声犬吠,更添了几分萧索与凄凉。
“罢喇,由他去啦。”
许久,陈秉章才幽幽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与释然。
“既然…既然交咗出去,噉…噉就唔使再去阻他嘞。”
陈永福闻言,猛地抬起头,脸上布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原以为,馆主听到这个消息,定会勃然大怒,立刻召集人手,去与陈九讲数。
会馆的这些“生意”虽然上不得台面,但是利润惊人,要不如何能维系管事和馆长的生活开销?
再者说,陈九此举,岂不是断了陈秉章的养老钱?
去香港坐吃山空吗?
却没想到……
“馆主!您……您就咁……由得他乱来?!”
陈永福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甘。
陈秉章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声音悠远得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乱来?”
他自嘲地笑了笑,“永福啊,你跟咗我咁多年,仲睇唔透咩?”
“呢个冈州会馆,早就由芯烂到出皮嘞。里里外外,冇忽好肉。”
“呢几年为咗抢人、抢话事权,我默许咗这些,亦由得你们捞。”
“这些生意,边个唔系建立在血泪之上?那些所谓的规矩,边条唔系用来束缚自己人的绳索?”
“我老啦,管唔郁啦,也都唔想管啦。”
“呢把火,迟早系要烧起来的。由他陈九来点,或者……或者仲可以烧出个清平世界,死的人少少些。”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莫名的期盼,又带着一丝深深的无奈。
陈永福愣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陈秉章。
这个在他印象中,永远精明、永远将利益放在第一位的馆主,此刻,竟像一个看透了红尘俗世的方外之人。
“但系……但系馆主……陈永福还想说些什么。
陈秉章却突然转过身,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锐利如鹰,直刺陈永福的心底。
“永福,”他的声音陡然转冷,“你在入面,涉得有几深?”
陈永福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他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想推脱,但在陈秉章那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视下,所有的谎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颓然地垂下了头,声音干涩地说道:“侄…侄仔糊涂,在…在春香楼同福寿堂……偷偷占咗一成份……”
他不敢抬头看陈秉章的脸,只是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成?”陈秉章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永福啊,你识计数喔。”
“会馆的规矩,烟馆、赌档、鸡窦的进项,每月都要按例上缴会馆公库,你私下的呢一成份,又系点来的?”
陈永福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自己今日怕是难逃此劫了。
他连着磕了几个响头,声音里带着哭腔:“馆主…馆主明鉴!侄仔…侄仔都系一时糊涂,畀猪油蒙咗心!”
“系……系红姨同福寿堂的管事,他们…他们孝敬侄仔的,话系等侄仔平日多多关照,帮他们打点下上上下下的关系……”
“侄仔仲…仲帮他们在乡下……揾过走投无路的女人……畀春香楼……做妹仔……”
他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这些腌臜事,他平日里做得心安理得,此刻在陈秉章面前说出来,却只觉得无地自容。
陈秉章沉默不语。
许久,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永福啊,永福……”
“你磕头,磕错人喇。”
陈秉章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却让陈永福从头到脚都感到一阵冰凉。
“咱们……主仆一场。”
陈秉章缓缓走到陈永福面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只手,苍老而布满皱纹,此刻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
“你去陈九嗰度,磕头请罪啦。”
“他若然肯饶你,我……我最多保得住你条命,等你跟我去香港吧。”
“从此以后,金山唐人街的恩怨是非,就同你同我…冇晒关系喇。”
陈永福猛地抬起头,脸上布满了泪痕,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
去香港?
这…这与流放何异?
他想要求饶,想说自己知错了,想说自己再也不敢了。
但看着陈秉章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他知道,一切都晚了。
陈九的那把火,不仅仅烧掉了春香楼和福寿堂,也烧掉了他陈永福在金山唐人街所有的前程。
他颓然地瘫倒在地上,像一条被抽去了脊梁骨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