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头三的声音都变了调,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煞星竟然会亲自出现!他不是应该躲在捕鲸厂吗?黄久云信誓旦旦地告诉他的消息,让他们把林怀舟请回去……
“九爷饶命!九爷饶命啊!”
烂头三身后方才还嚣张跋扈的几个协义堂烂仔,此刻如同见了猫的老鼠,争先恐后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我们有眼无珠冲撞九爷架步,抵斩千刀!求九爷大人大量,当放屁咁放咁我们啦!”
陈九却看都未看他们一眼,径直走到林怀舟身前,“林先生受惊。”
林怀舟望着眼前挡在她身前的男人,方才的恐惧与委屈险些化作泪水夺眶而出。
她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压抑着自己的眼泪,点了点头。
“落去饮杯定惊茶,呢度交畀我。”
陈九的目光转向地上那几个抖如筛糠的协义堂烂仔,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如刀。他一步步逼近烂头三。
“你,”陈九走到烂头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平静得可怕,“是黄久云派你来的?”
烂头三浑身一颤,不敢抬头,只是一个劲地磕头:“九爷开恩!堂主...堂主叫我们来同九爷请安咋!头先饮大酒胡说八道,九爷千祈咪摆上心啊!”
“请安?”陈九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许了你几多银两来我这里搞事?”
“我知你唔系无脑白痴,是不是等紧我斩你手脚,返去收山享福?”
“是不是我杀你们协义堂班契弟未够数?边个俾胆你!”
“带枪了没有,把枪掏出来,我同你了断。”
他盯着烂头三,却见他只是低着头一味求饶,轻轻叹了口气。
他猛地抬脚,狠狠一脚踹在烂头三的胸口。
烂头三惨叫一声,像条死狗般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墙上,又滚落在地,捂着胸口咳出一口血来。
“九爷……”
“啪!啪!啪!”
陈九走上前,伸出右手,清脆的巴掌声响彻整个讲堂。
烂头三的脸颊瞬间高高肿起,嘴角溢出鲜血,牙齿也松动了几颗。
“你返去话畀黄久云知,”
陈九揪住烂头三的头发,将他的脸按在桌面上,“别使这些下作手段,要开片就亲自揾我撼!要不然就自去抢地盘,别来烦我。。”
他猛地将烂头三的头往地上狠狠一磕,磕得他眼冒金星,鲜血直流。
“再敢派人到我秉公堂搞事,下次见面就即刻见血!”
“听唔听到入耳?!”
“听…听真喇九爷!饶…饶命啊...”
烂头三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声求饶。
他连滚带爬地起身,招呼着他那几个同样吓破了胆的同伙,
“我几时有话放生?”
“啊?”烂头三还有剩下几个烂仔顿时心头惶恐,两股战战。
陈九随手指了一个年轻些的,“你去送口信,送完信返来见我。敢走佬?我就放他们追你斩十碌!”
“你们留低做苦力填数,或者自己抹了脖子,我给你们备棺材。”
整个讲堂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几个烂仔看着陈九,张嘴想说什么,甚至有一人目露凶光想要放手一博,最后都耷低头认命。
他大佬叶鸿都被逼得割脖颈,他又算个什么东西。
想明白了,骨头也就软了,甚至生出几分后悔。
那个年轻些的面露苦色,一步一回头地出了门。
陈九缓缓走到讲台前,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沉声道:“诸位,我陈九开义学,系想金山华人识字明理学揾食,日后在金山企直条腰,唔使被鬼佬当狗踢!”
“理得你边个堂口,背后撑乜水!”
“犯了规矩,我秉公堂的刀唔识认人!”
他扫过每一个学生的脸,“你们系来学本事学企身!不是食霸王餐,更不是撩事斗非!边个觉得秉公堂饭香规矩软。”
“现在即刻给我滚!”
陈九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缓:“今日搞到各位先生同窗冇瘾,陈九在这里赔个不是。”
他朝着台下的学生和几位先生微微躬身。
说罢,不再看台下人的眼神,起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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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走出讲堂,陈秉章早已在外面等候。
“秉章叔,”陈九的脸上恢复了平静,“见笑喇。”
陈秉章看着陈九,眼神复杂。
他拍了拍陈九的肩膀,长叹一声:“黄久云…这是派烂仔试探?还是落战帖?”
他顿了顿,又道:“今日你打他的面皮,往后...要打醒十二分精神。”
陈九叹了口气,“树想定,风偏狂。”
“呢种阴湿招确实好用啊…眼下先顶硬上捱过眼前呢一关。”
“在金山捞人样,单靠缩骨避事。”
“行唔通?!”
最后半句淬成刃,钉进陈秉章眼缝里:“有的数,迟早要找。有的规矩,终须用血水写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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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州会馆内,不复往日的喧嚣。
几名老管事在偏厅整理着账目,算盘珠子拨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陈秉章独自坐在后堂的太师椅上,面前的茶早已凉透。
他望着窗外那株半枯的梅树,眼神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九进来时,他才缓缓回过神。
“九侄,坐。”陈秉章指了指身旁的空位。
他沉默片刻,缓缓起身,走到后堂一排黑漆牌位前。
“你随我来。”
陈九跟着他走到牌位前。
“呢一位,”
陈秉章指着最左边一块牌位,声音低沉。
“是梁赞先生。道光二十九年,第一批从新会过番来金山的乡亲,大多目不识丁,又不懂洋文,在码头做苦力,时常受人欺凌。”
“梁赞先生原是乡下的郎中,略通医理,便在码头边支起个小摊,免费为受伤的乡亲医治。后来乡亲们凑钱,才建起这冈州会馆最早的雏形,他便是第一任馆长。可惜,咸丰五年,一场霍乱,梁赞先生为救治乡亲,自己也染了病,不幸……唉……”
他又指向另一块牌位。
“呢一位,是陈四叔。他原是广州府的镖师,使得一手好拳脚。来到金山后,见不惯白人地痞流氓欺压华人,便组织了一班乡亲,成立了最早的护卫队,与那些地痞流氓械斗过数次,保得一方平安。后来,在一次与爱尔兰人的冲突中,为救一个新会的小姑娘,被人乱刀斩死。”
陈秉章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他挨个介绍着牌位上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讲述着他们生前的义举与不幸。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有一段故事。
“阿九,”陈秉章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冈州会馆有今日风光,全靠前人捱尽血汗。有的连条命都填落去,先至为后生仔挣到扎脚之地!”
他从香案上取过三炷香,点燃后递给陈九:“今日你坐正会馆理数位,该当俾先人上炷心香。”
陈九接过香,神色肃穆地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对着那一排排灵位,磕了三个响头。
“各位叔伯太公在上,”
“细佬陈九食塞米,暂掌会馆数簿!”
“日后定当搏尽条命,护住乡亲同胞!撑大会馆招牌!”
“唔丢得前人架!”
香烟袅袅,仿佛将他的誓言带向了九泉之下。
祭拜完毕,陈秉章引着陈九来到一间更为隐秘的侧厅。
这里,早已候着三位年纪很大的老人,气氛有些沉闷。
他们皆是冈州会馆的前几任馆长或重要理事,如今虽已较少过问具体事务,但在会馆内依旧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阿九,这位是林伯,这位是张伯,”
陈秉章为双方引荐,接着指向一位面容清瘦的老者。
“还有这位是,何松年何老板。何老板曾是咱们会馆的第三任馆长,早年间在码头一带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为咱们新会乡亲办过不少实事。”
陈九连忙上前一一见礼。
他打量着何老板,这位老者虽已年迈,但腰背依旧挺直,身上带着一股久经风浪的沉稳气度。
隐隐地觉得有些眼熟。
三位老人仔细打量着陈九,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几分好奇,亦有几分……期许。
“后生仔,有纹路!”
林伯率先开口,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丝毫看不出已是年迈之人,“关帝庙前摆茶阵,老夫专登撑场。你劈得够狠!”
张伯则显得更为沉稳,他呷了口茶,缓缓道:“阿九,你年青力壮胆生毛,系好事。但金山系无底深潭,净靠死牛一边颈,怕是行不通。日后行差踏错,还有我们一把老骨头。”
何老板的目光在陈九身上停留了许久,眼神中带着几分复杂与感慨。
他缓缓开口,眼神有些感慨。
“后生仔,风水轮流转咯!还记不记得旧年,咱们一起在码头抄猪仔,你仲眼神懵盛盛。那日事多,码头上还死了鬼佬。”
“边个估到唔够年半,你就扎起朵做会馆顶梁柱?连六馆叔父都要畀面三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说起来,我还受你一饭之恩,那日特意差人送来冯师傅做的烧腊饭,那味道!几十年未食过咁正气家乡味!”
“成日赚不得几蚊,全给你的酒楼挣去了!”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你搞秉公堂义学,系阴德积落子孙田!华人想扎硬寨,仔女要出人头地。”
“唔读书识字开天窗,点在鬼佬手底下揾安乐茶饭?”
他的枯掌突然抓住陈九手腕:“我们三条老柴没什么大用了,往后就住在会馆,撑你台脚!遇着三衰六旺,随时开声!”
最后他看着陈秉章,不忘了出言讽刺:“咪学秉章个猪兜就得!”
“两年一任的位,你条友硬坐足十冬!我仲以为你要死在这张椅子上!”
陈秉章并没有反驳,只是喝了口茶,眼神里有些落寞。
十几年前,他也如陈九一样张狂,认为会馆的管事、馆长都是一群糊涂蛋,自己硬逼着馆主让位,把前几任馆长全部赶出了会馆,一眨眼十几年过去,旧事又重演。
这三个人他亲自放低身段去请罪,好话说尽才请来,也是为了给陈九铺路。
只盼着新人胜旧人。
几位老馆主与陈九一番倾谈,从唐人街的局势,谈到会馆的经营,又谈到华人在金山的未来。
临近入夜,陈秉章才将话题引入正轨。
“阿九,”他屏退左右,只留下几位老馆主与陈九,“今日请你拜山门认太公,仲有单紧要过吊颈的事。”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厚厚的账册,推到陈九面前:“呢铺系新会馆全副身家。”
陈九打开账册,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会馆名下的各项产业:遍布唐人街及周边的数十家洗衣坊、七八家杂货铺、三家小规模的米行、两处位于码头区的货运档口、以及……几处位于偏僻街巷的、用隐晦代号标记的“特殊产业”。
陈九知道,那多半是与赌档或烟馆有关的生意。
除此之外,账册上还记录着会馆拥有的几处房产地契,以及在几家华人商号中的一些“干股”。
陈秉章缓缓说道,
“冈州会馆,自道光年间立足金山,历经咁多人的辛苦经营,才攒下这点微薄的家业。洗衣行会,是咱们的立身之本,养活了会馆大半的乡亲。米粮杂货,则是咱们的嚼谷命脉。至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生意,”
他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与苦涩,“也是为了应付各方打点,维持会馆开销的无奈之举。”
陈秉章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沉重,
“如今,老鬼我年老体衰…外有鬼差收命,内有赵镇岳和这个香港洪门虎视眈眈,加埋几个会馆明抽暗插。”
“真系顶心顶肺啊!”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陈九:“阿九,你上回讲的…我想通条气…..那就退隐。”
陈九默不作声,今日陈秉章这些举措早已表明心志,只是这一刻真的到来时,难免生出几分凄凉。
“秉章叔,你……”
“你不用安慰我。”陈秉章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笑容,“我早已在香港那边置办了宅院,也安排好了船期。过咗本月尾就返乡食老米。”
“金山的人血馒头,啃唔落喇!”
他站起身,走到陈九面前,郑重地将那本厚厚的账册,放在了陈九的手中。
“阿九,从今日起,新会馆副千斤重担.,就交给你了。”
“会馆里的几位老管事,还有林伯他们几位叔父,都会从旁协助你。至于那些不服管教、阳奉阴违的反骨仔,”
陈秉章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任你斩!当我死咗!”
“只望你…日后能善待新会仔女,莫要让他们…再受那猪狗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