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三月初八,宜开市、入学。
唐人街,天色刚透出几抹鱼肚白,花园角那座新挂上“中华义学”牌匾的两层木楼内外,早已是人声鼎沸。
往日里,这个时辰的唐人街,除了零星几个早起赶工的苦力,大多还沉浸在浓重的鸦片烟雾和宿醉的头痛中。
今日却一反常态。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寂静,而是一种夹杂着忐忑、期盼与些微鱼粥咸菜香气的复杂味道。
“都听真了!今日义学开课,九爷吩咐落嚟,凡入学者,无论老幼,皆需净面更衣,束好发辫,以示对先生同圣贤书的敬重!”
黄阿贵揣着手,站在义学门口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扯着他那副公鸭嗓子,对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高声喊话。
他如今是秉公堂的外事管事之一,自觉替九爷流过血,虽然伤没好,但仍然坚持要干这份差事,连带着嗓门也洪亮了几分。
台下,近百名准备入学的“学子”挤作一团。
年岁大的,有四五十岁、在码头扛了一辈子包的苦力,他们满脸风霜,眼神里却透着一丝笨拙的渴望,想学几个洋文单词,日后与鬼佬打交道时,能少吃些亏。
年岁小的,则是七八岁的孩童,多是金山所生,多半连字都不识,被父母牵着手,好奇地打量着这座与周遭截然不同的“高楼”。
更有不少是半大的后生,十几二十岁,血气方刚,却因不识字、不懂洋文,只能在金山做些最苦最累的力气活。
他们听说义学不仅教书识字,还管一顿饭,便瞅准日子涌了过来。
“贵哥,听闻今日仲请埋鬼佬教鬼话?”
人群里,一个剃着青皮的年轻汉子高声问道,引来一阵附和。
“九爷自有安排!”
黄阿贵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几分得意,“不止有洋先生,咱们华人先生的学问更是顶呱呱!有从六大会馆请来的宿儒老夫子,有精通洋文、曾在铁路公司当过工头的刘先生,还有学贯中西、耶鲁大学堂毕业的何先生偶尔客串!”
“更有宁阳会馆的梁俊生先生讲授商业英文,冈州会馆的徐浩然先生细说金山地理民情!保管将你们一个个都教成肚里有墨水的明白人!”
这话虽有几分夸大,但“耶鲁大学堂”、“六大会馆老夫子”的名头一出,底下的人群更是听得眼冒金光,议论纷纷。
便是那些平日里对读书不屑一顾的烂仔,此刻也忍不住伸长了脖子。
如今找工作难,会简单交流几句洋文就胜过旁人许多,至少好过被工头剥削。
义学门口的墙壁上,用大红纸张贴着几张醒目的告示。
第一张,是《唐人街中华义学章程》,上面用工整的楷书写着义学的宗旨、招收条件以及各项规矩。
底下有中华公所六大会馆的名。
便是心里再不愿意,陈九几番威逼利诱,也捏着鼻子从了。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条便是:“凡入学者,束修伙食分文不取,然需恪守堂规,勤勉向学。若有无故旷课、扰乱课堂、蒙混度日者,一经查实,即刻清退,永不录用!”
第二张,则是每日的《课业安排》。
蒙学班:
《三字经》、《百家姓》启蒙 – 由原三邑会馆老夫子周墨斋先生授课。周夫子年过花甲,一口台山土话,据闻年轻时也曾是个秀才。
基础算术和珠算入门 – 由合和会馆的老账房和林怀舟教授。
青年班:
实用洋文 – 主要由刘景仁和几个在铁路做过工头的先生负责,刘先生曾在铁路公司做工头,与洋人打交道多年,一口流利的“工地英语”最是实用。
汉字读写 – 主要由新请的几位落魄秀才轮流负责。
成人班不限男女:
洋文速成(日常用语与数字) – 由宁阳会馆的梁俊生先生讲授,内容更偏重于日常买卖、问路、看懂契约等实用场景。
珠算与洋人记账法 – 由几个会馆的账房管事负责,主要面向有心学习经营之道的成年人。
金山地理与民情风俗 – 由冈州会馆的徐浩然先生讲授,帮助新移民了解本地情况,一些洋人的习惯、吃食。
另有英文招牌、路标、报纸常用词读写和不定期的手艺传习。
秉公堂将邀请唐人街各行各业手艺精湛的师傅,如木匠、铁匠、裁缝、厨师等,轮流开课,传授一技之长。
晚间则是自愿参与,不拘泥于年纪。
《公报》读报会,由傅列秘先生主持,选取《公报》及其他中英文报纸上的重要新闻、评论,为众人解读分析,了解金山乃至天下大事。
这课业安排一贴出来,更是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不仅有传统的经史启蒙,更有实用的洋文、算术,甚至还有手艺传习!
更重要的是,那告示上明明白白写着:“凡按时上课者,午间由秉公堂供给鱼粥一碗,杂菜包子一个!”
“有书读仲包伙食?真系菩萨开眼啊!”
“阿贵哥,这……这莫不是哄咱们的吧?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
一个刚从乡下逃难出来的苦力,满脸不敢置信。
黄阿贵闻言,把胸脯拍得山响:“九爷牙齿当金使,几时呃过自己兄弟?你们且放宽心,今日只管用心听课,饭点自有热粥热饭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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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义学门前那口寻来的铜钟,被客家仔阿福奋力敲响。
“当——当——当——”
钟声悠扬,传遍了花园角的每一个角落。
早已等候在门外的“学子”们,在秉公堂几名汉子的引导下,按班次鱼贯而入。
义学是座两层木楼,原是某个破产商行的旧址,被陈九盘下来后,由阿炳叔带着人重新修葺粉刷。
一楼是三间打通的大讲堂,分别供蒙学班、青年班和成人班使用。
二楼则是先生们的住处和几间小些的课室,供日后分班或单独辅导之用。
讲堂内的陈设极为简陋,不过是些长条木板凳和几张半旧的木桌权当课桌。
蒙学班的孩童们,被阿萍姐和几个渔寮的妇人领着,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睁着一双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陈安和陈丁香也坐在其中,陈安依旧沉默,却挺直了小小的腰背,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炭笔。陈丁香则显得有些局促,不时偷偷瞄向窗外。
青年班和成人班的汉子们,则大多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们中的许多人,这辈子除了锄头扁担,便再没摸过笔杆子。此刻要他们正襟危坐,听先生讲课,比让他们去码头扛一百斤的米包还要紧张。
周墨斋老夫子颤巍巍地走上讲台,他今日特意换上了一件浆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衫,花白的辫子也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清了清嗓子,拿起一本《三字经》,用他那带着浓重台山腔的语调,开始领读:
“人之初,性本善……”
稚嫩的童声,混杂着几分生涩与好奇,在讲堂内响起。
隔壁青年班,刘景仁先生今日客串的实用洋文课也开始了。
他直接从怀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招工传单和几份英文报纸,指着上面的洋文单词,用他那套独特的“工地英语教学法”开始授课。
“呢个,’work’,做工!你们日日都要‘work’!”
他指着一个举着绿钞的白人画像,
“呢个,’oney’,银钱!冇’oney’,冇饭食啊?”
他讲得眉飞色舞,时不时夹杂几句俚语,倒引得那些平日里最怕枯燥的青壮汉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哄堂大笑。
何文增先生今日未到,他的汉字读写课由另一位从会馆请来的老先生代讲,老先生讲《增广贤文》,摇头晃脑,之乎者也,听得一些后生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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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渐升高,义学内的读书声、讲课声、笑声、算盘珠子拨动的噼啪声,汇成一股。
陈九在后堂与陈秉章喝茶。他今日特意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脸上却有些不修边幅,胡子拉碴,与陈秉章那一身考究的绸缎长衫,梳理得齐整的胡须毛发没法比。
“九侄,”
陈秉章呷了口茶,目光透过氤氲的茶气,落在陈九那张略显疲惫的脸上,“你牵头办的呢间义学,今日行过真是办得风生水起。我在唐人街浸咁多年,未见过有学堂收埋成棚耕田佬读书。”
陈九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秉章叔过奖。不过想同胞多个识字的地方,日后在金山地头,能少受些欺负罢了。”
“唉,”陈秉章放下茶杯,幽幽叹了口气,“你心肠是好。横掂乜嘢手段都好,哄到张瑞南班友出钱出人。”
“但你看他们咁卖力,实是想栽培自己班马仔,这些脚板浸泥的苦力,学识两句洋文识数手指就走人。你睇实,十个有九个为了碗饭来,捱唔过一个月。”
“真是个材料,使乜沦落到今时今日?泥腿子始终是泥腿子,托极都唔上台面。”
“最后留低的这些,九成九是会馆安排的自己人、醒目仔,你实是帮人做嫁妆咋!”
“还有那个香港洪门新来的黄久云,你这般大张旗鼓地收敛人心,怕是早已碍了他的眼。”
陈九默然。这些他何尝不知。
秉公堂开张那日,六大会馆虽派人道贺,但一班人笑容背后的算盘声,响到隔三条街都听到,他心里清楚得很。
至于那个黄久云,最近更是小动作不断。
“总要畀乡亲揾条生路。”
陈九端起茶杯,眼神平静,“识多几个字好过日日被鬼佬当盲公,挨了骂仲要陪笑。”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似乎还夹杂着女人的斥责声和男人的粗野叫骂。
陈九眉头一皱,放下茶杯:“外面搞乜鬼?”
一个在学堂听课的娃仔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九爷,唔好喇!林小姐堂数课有人搞事!!”
陈九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开学第一日就有人搞事?边个够胆?”
“我不知道啊…!”
那孩子喘着粗气道,“不知哪里来的一班烂仔!拉埋七八件过来听课,在林小姐堂数课度起哄,仲...出言调戏林小姐!”
“岂有此理!”
陈秉章闻言大怒,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班冚家铲!死性不改!而家踩到学堂都够胆!兆荣,今次唔可以手软!”
陈九的脸色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二话不说,起身便向外走。
千算万算,没想到有人竟然连对学堂的敬畏之心都没有,连这里都要来搞事?
“九爷!”那娃仔连忙跟上。
“人在何处?”
“就在…就在青年班的讲堂!”
陈九大步流星,穿过天井,直奔青年班讲堂。
陈秉章拄着拐杖,也气冲冲地跟在后面,也不知道几分是真心。
另外一个去报信的孩子喊来了前院外面秉公堂值守的汉子,抄起了腰间的利刃,杀气腾腾。
青年班讲堂内,此刻已是乱作一团。
林怀舟站在讲台前,脸气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
她手中还捏着半截被折断的炭笔。
在她面前,七八个歪戴着帽子、敞着衣襟的汉子,正一脸笑地将她围在中间。
为首的是一个三角眼,满脸横肉,正是协义堂的一个小头目,人称“烂头三”。
“林小姐,莫要动气嘛。”
烂头三嘿嘿笑道,一双色眯眯的眼睛在林怀舟身段上肆无忌惮地打量。
“我们班兄弟诚心来学嘢,不过算盘嘀嗒嘀嗒,闷到抽筋!不如教吓我们第啲嘢?听闻你是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掂?”
他身后的几个同伙也跟着起哄:“是啦!林小姐生得似朵花,教吓风花雪月好过计加减乘除啦!”
“我们堂主开声,话林小姐肯赏面过堂口坐坐,实当上宾招呼,也教吓我们乜嘢是...规矩!”
另一个协义堂的烂仔阴阳怪气地说道,刻意将“规矩”二字咬得极重,显然是在影射关帝庙前之事。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讲堂内的其他学生,大多是些老实巴交的苦力或后生,平日里受欺压惯了,此刻虽也义愤填膺,却无人敢出头。
只有几个性子刚烈些的,涨红了脸,想要上前理论,却被协义堂的人用凶狠的眼神逼了回去。
刘景仁和何文增闻讯赶来,正待上前斥责,却被烂头三一伙人推搡到一旁。
“两位先生,呢度冇你们的事。”
烂头三斜睨着他们,“我们专登来听林小姐教课,你们在这里阻乜春?莫不是也想学些新东西?”
“你们……”林怀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烂头三厉声道,“够胆在秉公堂撒野?惊唔惊九爷的家法啊!?”
“九爷?”
烂头三闻言,与同伙交换了个眼神,突然爆发出一阵更加张狂的哄笑。
“哈哈哈!林小姐吓儍咗?陈九只缩头龟,近排连中华公所门口都唔敢来!听闻是被香港过江龙吓到濑尿啊,行路脚震震,匿在捕鲸厂做臭打鱼佬呀!”
“仲够胆来唐人街话事?我们堂主放声:陈九算乜冚家铲?边够格在唐人街立棍?”
“冇错!呢金山大埠迟早系香港洪门总堂天下!陈九条红棍仔够胆唞大气?识做就乖乖交秉公堂陀地过档,或者赏他做只跛脚狗!若果唔识死……
烂头三脸上露出一丝狞笑,“咱们兄弟的刀,可不是吃素的!到时林小姐咁靓女,说不定还能做个堂主夫人呢!”
“你们……无耻!”
林怀舟气得眼圈都红了,她在捕鲸厂何曾受过这等侮辱?
秉公堂和义学作为唐人街各方的眼中钉,明面上没有加派多少打仔看护,各自在做事。
一时疏忽,竟让这些烂仔大摇大摆混了进来。
就在烂头三得意忘形,伸手便要去抓林怀舟的手腕之时,陈九声音已至。
“停手吧。”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已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讲堂门口。
正是陈九!
他负手而立,面沉如水,眼睛死死地锁定在烂头三的身上。
烂头三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和陈九身上那股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气骇得心头一颤,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身后的几个同伙,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脸上的淫笑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恐。
“陈……陈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