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乔治踏入《纪事报》那烟雾缭绕、油墨味与雪茄浊气交织的编辑部,这个充斥着谎言与半真半假消息的巢穴。
他刚在自己那张堆满校样和蓝色铅笔的办公桌前坐定,还没来得及点燃雪茄,总编麦克伦南的咆哮便已隔着磨砂玻璃门传了过来:“乔治!立刻给我滚到办公室来!”
麦克伦南的办公室,与其说是新闻的指挥所,不如说是利益交换的密室。
总编那张因纵欲与焦虑而浮肿的脸,此刻正对着一份印着他亨利·乔治署名文章的报纸,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乔治,”
麦克伦南将报纸狠狠摔在桌上,铜制墨水瓶跳了一下,险些倾倒,“你他妈的是想让《纪事报》彻底完蛋吗?瞧瞧你写的这些胡言乱语!铁路巨龙的贪婪之爪?被钢铁轨道碾碎的民意?你难道不知道,就因为你这几篇所谓的正义直言,中央太平洋铁路已经撤掉了我们未来半年的所有广告!一个不留!”
亨利·乔治挺直了背,本来强行压抑着的心情此刻也燃起了怒火:“麦克伦南先生,我写的每一个字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铁路公司那魔鬼般的土地掠夺,他们对小农场主的无情驱逐,他们对州议会的无耻操纵。”
“这些难道不应该公之于众吗?我们是新闻记者,不是他们该死的喉舌!”
“新闻记者?”麦克伦南发出一声嗤笑,“乔治,你真是嫩得像春天的小羊羔。我们是生意人!这份报纸是一门生意!”
“没有铁路公司的广告,没有那些银行家和土地投机商的支持,我们他妈的拿什么给这一百多号人发薪水?用你的正义吗?”
“听着,亨利,我知道你有些才华,你的文章能煽动人心。但这世界并非黑白分明。有时候,人不得不低头,不得不妥协。铁路公司是个庞然大物,我们得罪不起。”
“所以我们就该对他们的罪恶行径视而不见?甚至收他们的钱让怎么写就怎么写?”乔治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我没让你按照谁的意思写,我只是让你机灵一点。”
麦克伦南揉了揉太阳穴,
“换个思路,写点不那么尖锐的东西。比如,歌颂一下铁路建设的功绩,赞扬一下那些为西部开发做出贡献的投资人。至于那些阴暗面,暂时,先放一放。”
“放一放?麦克伦南先生,那些被夺走土地的农夫,那些修建铁路时死去的华人,他们的苦难也能放一放吗?”
“够了,乔治!”
麦克伦南猛地一拍桌子,
“我不想再跟你争论这些。从今天起,所有关于铁路公司的稿件,都必须先给我审一边!如果你再敢自作主张,发表那些不负责任的言论,别怪我撕了咱们的合同!”
亨利·乔治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想反驳,想痛斥,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冰冷的“哼”。
与这个被利益蒙蔽了双眼的总编多说无益。
他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
回到自己那片混乱的角落,乔治烦躁地扒拉着桌上的文件。
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几道幸灾乐祸的目光。
这些家伙,平日里写些花边新闻、迎合权贵的阿谀文章,此刻正等着看他的笑话。
“嘿,亨利,”
隔壁桌的胖子记者巴克利,正剔着牙,脸上挂着油滑的笑容,“又挨老板训斥了?我早就跟你说过,你那脾气得改改。学学那个走了狗屎运的什么…威尔逊?那几篇《南方老兵的西部传奇》,写得真是够猎奇,钱都赚翻了。”
“听说《大西洋月刊》都打算转载了。那小子,可真是交好运了!”
乔治的眉头皱得更紧。
威尔逊,那个不知道那个小报出来的小记者,靠着十几篇连载,添油加醋、极尽煽动的“纪实报道”一举成名。
乔治看过那篇文章,一个参加过内战、双手沾满鲜血的南方老兵,在威尔逊笔下竟成了一个劫富济贫、行侠仗义的西部游侠。
这种廉价的英雄主义,这种对历史的无耻歪曲,正是乔治所不齿的。
可偏偏,读者就吃这一套。
甚至有些人公然开始模仿,冒名顶替,开始频繁给铁路制造麻烦。
“乔治先生,您的报纸。”
他的助手,一个名叫汤姆的瘦弱青年,抱着一大摞刚从街上买来的各色报纸,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桌上。
这是乔治的习惯,每天他都要浏览圣佛朗西斯科出版的所有报纸,从中寻找新闻线索,也观察舆论的风向。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翻阅着,那些充斥着夸大其词的标题、耸人听闻的案件、以及对权贵们肉麻吹捧的文章,让他感到一阵阵恶心。
一份版式简陋、印刷略显粗糙的报纸吸引了他的注意。
报头印着两个中文方块字,《公报》,旁边还有一行小字“the public Gazette”。双语?这在圣佛朗西斯科倒是不多见。
他好奇地展开报纸。与那些充斥着商业广告和煽情故事的英文报纸不同,这份《公报》的版面显得异常干净,内容也多是关于华人社区的新闻、一些来自中国的消息,以及……几篇措辞朴实却观点鲜明的评论文章。
其中一篇题为《论土地之公有与贫富之根源初探》的社论,让他眼前一亮。
文章的作者,署名“L”,用一种浅显易懂的语言,探讨了土地私有制与社会贫富差距之间的关系。
虽然其论证尚显粗糙,引用的例子也多是遥远的清国和加州华人之间的例子,但其中某些观点,竟与乔治自己长期思考的一些问题不谋而合。
“土地的价值,并非来源于个人的辛劳,而是来源于整个社会的共同发展。当少数人垄断土地,坐享土地租赁、或者增值带来的巨额财富,而大多数辛勤劳作的人却无立足之地,贫困便如影随形,社会矛盾也将日益激化……”
乔治反复咀嚼着这段话,心中的烦闷被一种莫名的兴奋所取代。
他仿佛在迷雾中看到了一丝光亮,在黑暗中找到了一个同路人。
这篇文章的作者,虽然从没听说过,但其思想的深度和对社会问题的敏锐洞察,却让他感到由衷的钦佩。
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位“L”究竟是何方神圣。
报纸的末尾,印着一个小小的地址:圣佛朗西斯科唐人街,花园角,秉公堂。
秉公堂?他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好像是某个华人帮会的堂口。
一个黑帮成员,竟能写出如此有见地的文章?这让他更加好奇。
他将雪茄丢在烟灰缸里,抓起帽子,对助手汤姆说道:“我出去一会儿。”
都板街,唐人街的主干道,此刻正值午后。
乔治穿行其间,他那高大的白人身影,在这片黄皮肤黑头发的海洋中显得有些突兀,引来不少好奇和警惕的目光。
他按照报纸上的地址,在一个小广场找到了“秉公堂”。
乔治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我找《公报》的人。”
那两个汉子有些没听懂,乔治亮了一下手里的报纸,两个汉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站起身,上下打量了乔治一番,才瓮声瓮气地说道:“等阵。”
说罢,便转身进了门。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灰色长衫,文质彬彬的人走了出来。
他看到乔治,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用流利的英语问道:“这位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我叫亨利·乔治,是《纪事报》的评论员。”
乔治自我介绍道,“我今天在这份报上读到一篇关于土地问题的文章,写得非常好。我想拜访一下文章的作者,与他交流一些看法。”
“乔治先生?我读过你的文章。那篇文章,是我与几位朋友共同草拟的。我叫刘景仁,这位是我们的理事,傅列秘先生。”
他侧身引荐出身后一位年纪稍长,面容有些清瘦的白人。
傅列秘穿着一身西服,他上下打量了乔治一番,才缓缓开口,“乔治先生,请进。真没想到,我们这份粗浅的《公报》,竟能引来《纪事报》的关注。”
秉公堂的内堂,陈设简单却整洁。
三人落座,刘景仁沏上茶。
“乔治先生,”傅列秘如今也喝习惯了这种滚水冲泡的喝法,“您今天来,是对《公报》上那篇文章有什么评论吧?”
“不是。”乔治连忙摆手,“傅列秘先生,刘先生,那篇文章里的观点,和我很长时间的一些思考非常一致。特别是关于土地垄断与社会贫困的论述,真是精彩。”
“我一直认为,土地是上帝赐予所有人的共同财富,不应该成为少数人牟利的工具。当土地的价值因为整个社会的发展而增长时,这份增值理应由全社会共享,而不是被富豪占有。”
刘景仁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乔治先生也有这种观点?这和我们秉公堂几位理事的想法一致。我们认为,我们清国人在圣佛朗西斯科生活如此困苦,除了遭受白人的歧视和排挤之外,更深层次的原因,就在于制度的不公平。”
“外国矿工税、阻止华人入籍、限制华人拥有土地等,还有最近颁发的《人均空间法案》,《挑担条例》,这项条例禁止人们在人行道上使用扁担搬运货物。这直接打击了我们很多同胞赖以为生的职业,如洗衣工和菜贩,因为他们通常使用扁担来运输衣物和商品。虽然条例本身没有明确提及华人,但其针对性非常明显。”
“我们同样参与建设了这个国家,付出了血汗!”
“Exactly so!!”乔治激动地一拍大腿,“我正在构思一部着作,系统地阐述我的这些观点。我认为,解决贫困的根本途径,就是实行土地价值税,将土地的自然增值部分收归公有,用来改善民生,促进社会公平。”
他停了一下,话锋一转,“说到土地,就不能不提资本。如今这加州,铁路公司的资本就像一头贪婪的巨兽,不仅吞噬土地,更是压榨劳工。他们利用资本的优势,勾结政客,垄断资源,使得普通民众的生存空间日益狭窄。这资本的力量,如果不加以制约,必将成为社会进步的巨大障碍。”
傅列秘叹了口气,他就是受害者之一,自己的公司破产,妻子甚至不愿意回复他的电报。
刘景仁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乔治先生的话完全正确。资本”这个词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更重。 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积累资本站稳脚跟是多么困难。”
“更不用说与财力雄厚的白人商人竞争了,即使在唐人街,如果想做一些小生意,也经常因为缺乏资金而挣扎。”
“我们华人社区内部,虽然有一些互助的会或团体,但终究规模有限,难以应对大的风险。至于那些洋人的银行,门槛高不说,对我们华人更是百般刁难,想从他们那里贷款,简直难如登天。资本的偏向,使得我们华人即便有好的想法,也难以施展。”
乔治叹了口气:“这就是资本的逻辑。它天然地向已经拥有资本的人倾斜,使得富人更富,穷人更穷。”
“铁路公司凭借其庞大的资本,可以轻易获得更多的土地,修建更多的铁路,从而获取更大的利润。而那些失去土地的农民,那些被压榨的劳工,他们的辛勤劳动,反而成了资本增值的养料。这种不公平的现象,如果不加以改变,社会的裂痕只会越来越深。”
傅列秘静静地听着,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乔治先生的见解确实发人深省。然而,在当今金钱驱动的加利福尼亚州,先要改变的想法可能很难实施。那些拥有巨额资金的土地投机者和与政客勾结的大亨怎么能轻易放弃他们嘴里的肥肉呢?”
“我知道这很难。”
乔治的语气带着几分沉重,“但我们不能因为困难就放弃发声。我相信,真理的声音,终究会被更多的人听到。”
三人越谈越投机,从土地问题谈到劳工权益,从排华法案谈到政治腐败,不知不觉,已是日影西斜。
“乔治先生,”傅列秘突然话锋一转,“您对土地问题有如此深刻的见解,不知对萨克拉门托河谷的农场,是不是有所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