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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社会实验(2 / 2)

“河谷农场?你说的圣金华河三角洲?”乔治一愣,“略微听说过一些,好像是几个大公司雇雇用了一些华人在那里开垦荒地?”

傅列秘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我前些时候去过那里。有个白人农场主,他们采取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土地分配方式。”

“哦?我想知道细节。”乔治的兴趣被提了起来。

“我和那家农场的老板聊过,他为了加快土地开垦,更快地获得土地增值的收益,划分了一部分土地作为奖励,暂时归所有劳工集体所有,后续将按劳分配。虽然规模不大,管理也有些粗糙,但它所展现出的活力和凝聚力,却令人印象深刻。我甚至在想,这种模式,或许能为工厂主和劳工合作,提供一条新的思路。”

乔治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不正是他苦苦思索的理想社会模型的雏形吗?

他追问道:“傅先生,您说的这种制度,在1870年的当下,是萨克拉门托真实存在的普遍制度,还是这个农场主在困境中的一种自发创造?”

傅列秘沉吟道:“乔治先生,据我所知,像这样和劳工分润的合作方式,在整个加州,甚至全美国,恐怕都是很罕见的个例。”

刘景仁在一旁补充,“我们华人内部,更多的是基于同乡、宗族关系的互助,或是在一些同业行会内的合作。但是萨克拉门托河谷的那个农场,它的组织形式和理念,确实有它独到的地方。”

傅列秘接着说:“乔治先生,如今的美国,土地制度的主流仍然是私有制。《宅地法》虽然允许公民申领未开发的西部土地,但那也是以个体家庭为单位的私有化。”

“至于一些早期的空想社会主义的社区实验,比如罗伯特·欧文的“新和谐村”(New harony)和傅立叶派的“法伦斯泰尔”(phanxes)的实验,他们确实尝试过土地公有和集体劳动,但大多规模不大,而且到了现在,这些理想化的实验影响力已经大不如前。”

“一些宗教社团,例如阿马纳殖民地,他们确实长期实行土地和财产公有,但那是基于特定的信仰和封闭的社群结构,与萨克拉门托那个农场的情况并不相同。”

“萨克拉门托的这个农场,更像是农场主为了趋利的一种方式。但不能不否认,这是一种良性的、小规模的社会实验。”

刘景仁看了一眼陷入沉思的乔治,说道:“华人移民在异国他乡,面临着语言不通、缺乏资本、以及日益加剧的排华浪潮等多重困境。他们难以像白人移民那样轻易获得土地和贷款。因此,他们不得不抱团取暖,通过集资、合股、共同劳动的方式,来做那些白人不想做的生意。”

“萨克拉门托那片边远的沼泽地。我想这种’合作’,更多的是一种农场主的生存策略,一种快速变现的手段。它土地的所有权关系可能也比较复杂。这与严格意义上的、有明确章程和法律保障的’土地公有制度’可能还有距离,但它的精神内核,确实有相通之处。”

乔治听得入神,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这的确是一种非常了不起的尝试。这个农场主,能够在普遍对华人的歧视下,选择这样一种共享劳动成果的模式,这本身就证明了合作的力量和人类对公平的渴望。即便它不是一个成熟的’制度’,但它所蕴含的思想,却比许多写在纸上的法律条文更为珍贵。它让我看到了,除了少数人垄断土地、剥削多数人的模式之外,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

“傅先生,”乔治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不知……我是否有机会,能被介绍去萨克拉门托的农场看一看?”

傅列秘与刘景仁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笑意。

“当然可以。”

刘景仁说道,“乔治先生如果有这个意愿,我们秉公堂愿意为先生安排。只是……路途遥远,条件也颇为艰苦,先生可要做好准备。”

“只要能亲眼见证这个社会实验,再大的困难,我也甘之如饴。”

亨利·乔治的眼中满是兴奋。

萨克拉门托之行,或许会为他的思想,为他的着作,带来全新的启示。

刘景仁亲自送他出门,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这种粗陋的钓鱼手段,没想到真吸引了一个大报的记者前来。

这是来自何文增的手笔,如果没办法从武力和法律上保护土地,那就不如吸引一些学者的注意,如果打上“社会实验”的名号,会有很多的理想主义的学者自发前来跟踪观察。

如果这件事有足够的反响,那就算是政客和商人联手打压,也会有同样背景深厚的学者出来打擂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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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德尔再次踏足华人渔寮时,已是数天之后。

海风带着咸湿的凉意,吹拂着这片在滩涂上顽强生长的聚落。

与上次来时相比,这里已然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最显眼的是在渔寮的前方,一片新近平整出来的空地上,正有十几个白人工程师模样的男子,围着几台看起来颇为复杂的测量仪器,指指点点,不时地在手中的图纸上勾画着什么。

他们大多穿着厚实的工装外套,头戴圆顶礼帽,与周围那些穿着短打、光着膀子干活的华人劳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菲德尔的马车在渔寮入口处停下,他并未急于下车,而是隔着车窗,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那群白人工程师。

他注意到,那些工程师的脸上带着几分职业性的严谨与不易察觉的傲慢。

他们偶尔会与路过的华人劳工打个手势,但言语交流极少,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多时,陈九闻讯赶来。

他依旧是一身半旧的蓝布短打,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黝黑的小臂。

“菲德尔,你来了。”陈九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上前与菲德尔握了握手。

“那些是?”菲德尔指了指不远处那群白人工程师。

“哦,是卡洛律师请来的工程师。”

陈九解释道,“我们的罐头厂和冰厂,总算是要动工了。这些日子,多亏了卡洛律师和他那些股东帮忙疏通关系,才拿到了市政厅的许可。这些工程师,是来负责厂房设计和设备安装的。”

菲德尔点了点头,心中暗自佩服陈九的魄力。

两人并肩走进渔寮,来到议事厅。

“上次你托我打探的事,有些线索了。”

菲德尔率先开口,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叠好的文件递给陈九,“我参加了一个在诺布山举办的宴会,见到了加州太平洋铁路公司的董事米尔斯先生。”

陈九接过文件,展开细看,上面记录着一些关于米尔斯公司的信息,以及菲德尔对当前铁路行业竞争格局的分析。

“米尔斯这个人,野心不小,但目前公司的财务状况似乎并不乐观,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那边给的压力很大。我与他简单交谈了几句,他对我提出的合作意向表现出了一些兴趣,但态度很谨慎,没有给出任何实质性的承诺。”

菲德尔看了一眼陈九,继续说道,“不过,我倒是从宴会上打探到一个重要的消息。”

他压低了声音:“萨克拉门托河谷那边的’潮汐垦荒公司’,最近正面临严重的财务危机。他们的几个大股东因为华人劳工停摆,包括投资内华达银矿失利,急需抽调资金周转,正准备低价出让潮汐公司的大部分股份。”

陈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潮汐垦荒公司?我听说过,他们手上有大片的沼泽地。”

“没错。”

菲德尔点头,“这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已经决定入股潮汐公司。一来,可以借此机会掌控一部分土地资源,为你将来在萨克拉门托发展农业打下基础;二来,也能通过这家公司,名正言顺地招募和安置更多的华人劳工,扩大我们的势力。”

陈九沉吟片刻,缓缓道:“你的想法很好。”

“但是咱们之间还是要做一些切割,把格雷夫斯推出来当时已经是无奈之举,你一入股潮汐垦荒公司,就能招募大批华人劳工,这很难让人不怀疑你的背景。”

“很多时候,你还需要站在我的对立面,正面竞争。”

“潮汐垦荒公司那边,最大的问题还是缺人。如今金山和萨克拉门托的华人劳工,大多都聚集在渔寮和垦荒营地,就算你入股了潮汐公司,短时间内也难以解决劳动力短缺的问题。”

”如果能解决这个问题加上资金投入,我相信应该能拿到很大一部分股份。”

菲德尔闻言,也皱起了眉头。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

他原本的计划,是想通过提高工钱待遇,从陈九这边“挖”走一部分劳工。表面上合情合理,但陈九说的却是是个问题,自己一个意大利来的假冒“伯爵”,突然和一大批华人扯上关系,确实是个很大的可疑点。

况且,陈九的农场也一样缺人。

陈九看着菲德尔紧锁的眉头,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不远处,卡西米尔正带着几个黑人兄弟,在空地上进行武术操练。

他们的动作虽然还有些生涩,但那股子认真劲儿,以及身上隐隐透出的彪悍之气,却让陈九心中一动。

他指了指窗外正在训练的卡西米尔,对菲德尔说道:“劳动力的事情,或许我有个法子。”

菲德尔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眼中露出一丝疑惑。

陈九缓缓开口,“菲德尔,你还记不记得,在古巴的时候,那些种植园里,除了我们华人,还有大量的黑番?”

菲德尔的瞳孔骤然一缩,他似乎明白了陈九的用意。

“南北战争虽然结束了,奴隶制也被废除了。”

陈九继续说道,“但我听说,在美国南部各州,那些曾经的黑奴,日子过得依旧困苦。他们虽然获得了自由,却失去了土地和生计,很多人依旧生活在贫困和歧视之中。”

“卡西米尔这几个兄弟,是我从古巴带出来的。他们作战勇猛,也信得过。我本来就打算给他们一个体面的生活,倒不如让他们也去解救自己的同胞。我等下和他聊一下,看看他的意愿。如果可以,让他带几个精明强干的弟兄,去一趟美国南部。看看……能不能从那里,带回来一批愿意在萨克拉门托农场干活的黑人兄弟。”

“你是说招募那些获得自由的黑人?”

菲德尔有些难以置信。

“是。”陈九点了点头,“他们也需要活路,我们也需要人手。若是能给他们一份体面的工钱,一个安稳的住处,我相信,会有人愿意跟我们走。”

“当然,若是有些人依旧将他们视作可以随意买卖的货物,那我们也不介意用一些他们听得懂的方式,来说服他们改变主意。”

菲德尔看着陈九,心中再次涌起那种熟悉的、混杂着敬畏与些许不安的感觉。

这个来自东方的渔民,他的心思,现在早比自己想象的更深,手段,也远比自己想象的更狠。

他知道,陈九口中的“说服”,绝不会像他说的那么轻描淡写。

那背后,必然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这件事,风险很大。”

菲德尔提醒道,“美国南部的情况复杂,种族矛盾尖锐。贸然前去招人,很容易引发冲突,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我知道。”

陈九的眼神平静如水,“但富贵险中求。华人有华人的命运,黑人也一样有他们的命运。”

“自由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这简陋的木板房,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而且,我相信卡西米尔。”

陈九缓缓说道,“他知道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