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1870年的圣佛朗西斯科,尽管底层失业浪潮加剧,但是财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涌汇聚,也催生了加利福尼亚第一代真正意义上的“贵族”。
他们中的大多数,并非凭借古老的纹章与悠久的名号,而是倚仗在内华达银矿中孤注一掷的豪赌,亦或是铺设横贯大陆铁路时翻云覆雨的金融手段,在短短数年间,便积累起令人咋舌的财富。
于是,在诺布山那俯瞰着海湾与城市喧嚣的山顶上,一座座宫殿式的豪宅拔地而起,其奢华足以令来自欧洲的新移民为之侧目。
尤其是那些还沉浸在腐朽的旧世界里的贵族。
菲德尔·德·萨维利亚伯爵,抵达这座城市刚刚一个月。
他那张精心伪造的、来自撒丁岛没落贵族的身份证明,辅以助手华金巧妙安排的几次在沙龙与俱乐部中“不经意”的露面,已然成功地在某些圈层中激起了些许涟漪。
一位年轻英俊、据称拥有古老传承却时运不济的意大利伯爵,周身散发着几分神秘的忧郁气质,自然容易勾起这个新兴社会永不知足的好奇心。
刚刚开起来的家庭诊所已经迎接了十几个上流贵妇,就为了一睹这个俊美得不像话的年轻继承人。
然而,真正为他叩开上流社会大门的,却远非这些。
这一切的精心策划,其核心目的只有一个:接近并引起加州太平洋铁路公司董事米尔斯先生的注意。
这是陈九为他勾勒出的一个商业计划。
胆子大得令菲德尔都心头惴惴。
与如日中天的中央太平洋铁路相比,米尔斯的加州太平洋铁路此刻正深陷财务困境,四处寻求资金以解燃眉之急。
对于手握从古巴带来的一大笔资金的菲德尔而言,这是一个绝佳的切入点。
既能以投资人的身份顺理成章地进入铁路行业,也能借此机会,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在萨克拉门托河谷购置土地、发展实业铺平道路。
那片广袤而肥沃的土地,正是陈九信中反复提及、并寄予厚望的未来基业所在。
真正的契机,始于一次在蒙哥马利大街“加州信托银行”的“偶遇”。
菲德尔前去兑换几张来自东部的汇票,其面额之大,足以引起银行高级职员的注意。
恰在此时,他“巧遇”了银行的大股东之一,木材大亨亨利·皮尔逊先生。
皮尔逊先生不仅是铁路巨头查尔斯·克罗克先生的商业伙伴,其家族与米尔斯先生也有几分商业上的往来。
皮尔逊先生对欧洲贵族素有几分莫名的敬仰,加上菲德尔谈吐不俗,对欧洲时局及新移民劳工的管理的见解,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于是,一张烫金的请柬,带着马车夫的白色手套和淡淡的香水气味,送抵了菲德尔在泰勒街租住的那栋略显陈旧的两层小楼。
邀请他参加由矿业投资人汉密尔顿爵士举办的沙龙晚宴。
汉密尔顿的头衔虽然不是来自英国王室的册封,而是之前在夏威夷群岛从事贸易时,由当地国王授予的荣誉称号,但这丝毫未曾减损他在新兴上流社会中的地位与影响力。
更重要的是,米尔斯是汉密尔顿爵士沙龙的常客。
“看来,您的’伯爵’身份,还有与皮尔逊先生的那番‘偶遇’,开始奏效了。”
华金将熨烫平整的黑色燕尾服递给菲德尔。
菲德尔接过礼服,他看着镜中那个面容俊美、眼神深邃的青年,与他在古巴时的菲德尔·门多萨判若两人,却又似乎有着千丝万缕、无法割裂的联系。
今晚的宴会,绝不仅仅是一场浮华的社交应酬,更是一次至关重要的试探与机遇。
他需要在这群凭借财富与权势堆砌起来的新贵和底蕴尚存的旧富之间,撬开一道通往未来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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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密尔顿爵士的宅邸,位于诺布山顶,一座仿照文艺复兴时期宫殿精心雕琢的宏伟建筑。
乳白色的花岗岩外墙,在无数盏煤气灯映照下,散发出一种近乎凝脂般的温润光泽。
门前车水马龙,一辆辆装饰华丽的四轮马车,在穿着红色金边制服的仆人们毕恭毕敬的引导下,驶入铺满碎石的宽阔庭院。
菲德尔乘坐的马车,相比之下,则显得朴素无华。
他知道分寸,不愿在首次正式登场时就显得过于张扬,以免引来不必要的揣测与审视。
踏上宽阔的台阶,推开那扇由厚重橡木精心雕琢、镶嵌着黄铜浮雕的大门。
一股混合着上等哈瓦那雪茄、贵妇们身上那来自巴黎香水的味道,无不体现着这场面的豪奢。
门厅之内,一盏巨大的、由数千枚水晶切割而成的吊灯,自高耸的穹顶垂落。
男士们大多身着剪裁合体的黑色或深蓝色燕尾服,露出笔挺的白色硬领,胸前佩戴着象征身份的家族徽章,亦或是某个私密俱乐部的勋章。
他们或三五成群,以优雅的姿态倚靠在雕花廊柱旁,低声交谈着股票市场的风云、内华达银矿的最新收成,或是华盛顿传来的、足以影响整个加州未来的政治秘闻。
或手持酒杯,风度翩翩地穿梭于人群之中,不动声色地搜寻着潜在的商业伙伴,或是能为自己带来更多利益的社交目标。
女士们则宛如一场流动的、争奇斗艳的盛大花展。
她们身上所穿的,大多是由巴黎最新运抵的、价值不菲的丝绸与塔夫绸精心缝制的晚礼服,宽大的裙摆上缀满了层层叠叠的蕾丝、精致的褶边以及栩栩如生的人造花朵。
紧身胸衣将她们的腰肢束得很细,与那丰满的胸脯和臀部形成了惊人的对比。
脖子与手臂上,闪耀着钻石、珍珠、红宝石与蓝宝石那令人目眩的光芒。
她们手中那柄由象牙、玳瑁或孔雀羽毛制成的扇子,随着她们的动作轻轻摇曳,掩住嘴角的微笑。
她们以一种更为私密的语调,与同伴分享着最新的社交秘闻,或是对某位新晋富豪那略显粗鄙的品味进行着刻薄的评判。
菲德尔知道她们的话题一定少不了自己。
他将头顶那顶做工考究的黑色丝质礼帽与手中那根镶嵌着银质握柄的手杖交给侍者,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片极尽奢华的场景。
他曾亲历哈瓦那总督府的盛大宴会,也曾踏足门多萨家族在西班牙那座弥漫着古老与荣耀气息的巍峨城堡,但圣佛朗西斯科这种新兴的、毫不掩饰其财富来源的炫耀与张扬,却带着一种原始而野蛮,令他心中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异样的感触。
管家快步走了上来。
几道或好奇、或审视、或带着几分探究的目光,立时从人群中投向了这位新来的“意大利伯爵”。
菲德尔微微颔首,嘴角带出一丝忧郁的微笑,不疾不徐地跟在管家身后,向着宴会厅的主人,阿奇博尔德·汉密尔顿爵士走去。
汉密尔顿爵士是一位年过六旬、身材略显矮胖的绅士,花白的络腮胡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圆滚滚的肚子将那件马甲撑得鼓鼓囊囊,几乎要崩开纽扣。
他热情洋溢地伸出那双戴着硕大红宝石戒指的手,紧紧握住菲德尔的手,用带着浓重苏格兰口音的英语高声说道:“欢迎您,我亲爱的伯爵!能邀请到您,实在是汉密尔顿庄园的荣幸!”
“爵士过誉了。”
菲德尔用流利的英语回答,声调中却融入了一丝刻意模仿的、带着几分慵懒与高傲的意大利贵族腔调,“能受邀参加如此盛大的宴会,是我的荣幸,也是我对这座充满活力的城市,以及如您这般杰出绅士的敬意。”
一番热情洋溢的寒暄过后,汉密尔顿爵士便开始兴致勃勃地为菲德尔引荐在场的各位显赫宾客。
“这位是铁路巨头利兰·斯坦福先生的首席法律顾问,约翰·麦克阿瑟律师。”
一位戴着眼镜、神情略显倨傲的中年绅士,向菲德尔微微点头致意,算是打过招呼。
“这位是声名显赫的’内华达银行’的董事,詹姆斯·弗拉德先生。”
一个身材魁梧、面色因常年饮酒而显得有些过于红润的爱尔兰裔商人,那双投机者的眼睛,在菲德尔身上飞快地打量了一圈。
“还有这位美丽优雅的女士,”
汉密尔顿爵士的语气中充满了殷勤与恭敬,“是航运大亨威廉·多诺万船长的夫人,伊丽莎白·多诺万女士。”
一位穿着深紫色天鹅绒长裙、颈间佩戴着一串硕大祖母绿项链的中年贵妇,伸出那只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手,菲德尔优雅地躬身,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指尖,并按照欧洲宫廷的礼仪,在其手背上印下一吻。
汉密尔顿明显遵循着某种规则,快到最后才介绍到角落里的一人。
那是一位身着深色西装,头发已略显花白的中年绅士。
他便是菲德尔此行的主要目标,加州太平洋铁路公司的董事,米尔斯。
“米尔斯先生,”汉密尔顿爵士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热情,“请允许我为您介绍一位来自欧洲的尊贵客人,菲利普·德·萨维利亚伯爵。”
米尔斯先生闻声,缓缓转过头,那双灰色眼眸在菲德尔的脸上一扫而过。
他放下手中的酒杯,礼貌地伸出手:“萨维利亚伯爵,欢迎来到圣佛朗西斯科。”
他的声音平静沉稳,没有过多的热情。
“米尔斯先生。”
菲德尔握住米尔斯先生那只有力的手,脸上露出了真诚的微笑,“您在加州铁路事业上的贡献,即使远在欧洲亦有耳闻。今日见面,是我的荣幸。”
两人简短地交谈了几句,话题围绕着欧洲近期的经济形势以及铁路建设对区域发展的影响。菲德尔并未急于表露自己对加州太平洋铁路的兴趣。
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展现着自己的学识与见闻,以及对铁路行业前景的“浓厚兴趣”,试图在对方心中留下一个良好而深刻的第一印象。
米尔斯先生的脸上始终带着礼貌疏离的微笑,偶尔会就菲德尔提出的某些观点,发表一两句精炼的评论。
最后菲德尔适时离开,却难免失望。
这种大人物,即便是公司出现了巨大的财务问题,却依然没有表现出急迫。
还得找机会表现出自己的财力才行。
菲德尔放下心中的焦虑,与每一位被引荐的宾客都从容交谈,他谈论佛罗伦萨的画派,谈论那不勒斯的歌剧,谈论托斯卡纳的葡萄美酒,偶尔也会不经意地提及一些关于撒丁岛某个古老家族的“趣闻轶事”。
那些故事中总是巧妙地穿插着关于土地、矿产与航运的暗示。
他的博闻强识与优雅风度,很快便赢得了一些人的好感与好奇,但也同时引起了另一些人更为审视的目光。
他能感觉到,在这谈笑风生的背后,无数双眼睛正在不动声色地评估着他的来历、他的财力,以及他……潜在的价值。
这让他一刻也不敢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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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厅内,悠扬的华尔兹舞曲在人群中回旋。
菲德尔婉拒了几位主动邀舞的年轻女士,他更倾向于在人群的边缘,仔细观察。
比起这种宴会里的试探,其实爬到一些贵妇的床上来得更快。
只要自己想,每天晚上都可以换着睡,甚至连做生意的启动资金都省了。
可惜....
这种裙下之臣注定上不了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