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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吗?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又要在萨克拉门托河谷大举征地了,据说要修建一座规模空前的新货运中转站,还要配套兴建码头和仓库。”
一位下巴留着山羊胡的银行家,压低了声音,对身旁的同伴神秘兮兮地说。
“哼,斯坦福和他的那帮’四大亨’,简直就是一群贪得无厌的章鱼!他们的触手已经伸向了加州的每一个角落,恨不得将整个州的财富都吸入囊中!”
他的同伴,一位经营着几座小型银矿的德裔商人,语气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不满与嫉妒。
菲德尔的目光转向宴会厅的另一侧,那里,几位神情专注的绅士正围着一张摊开在橡木长桌上的巨大地图低声讨论着什么。
他凭借着敏锐的听力,隐约捕捉到“康斯托克”、“银矿”、“新的矿脉”、“圣佛朗西斯科矿业交易所”等零星的字眼。
自1859年被发现以来,内华达州的康斯托克矿脉,至今仍在源源不断地出产着巨量的金银,是圣佛朗西斯科无数豪门显贵财富的重要来源,也是无数投机者趋之若鹜的梦想之地。
“伯爵阁下,您似乎对我们这些’新大陆的冒险家们’所热衷的谈资,并不怎么感兴趣?”
一个略带沙哑,却又透着几分玩世不恭的嗓音,在菲德尔的身后悠然响起。
菲德尔缓缓转过身,说话的是一位身材瘦高、面容略显苍白的绅士。
他手中端着一杯尚未饮尽的香槟,正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打量着菲德尔。
刚刚爵士给他介绍过,这个人正是《纪事报》的首席评论员之一,亨利·乔治。
他以犀利辛辣的文风和对社会问题的深刻洞察,在圣佛朗西斯科的知识界和新闻界都享有不小的名气,当然,也因此得罪了不少权贵。
“乔治先生,”
“我并非不感兴趣,恰恰相反,我只是在欣赏眼前这幅生动而鲜活的‘淘金时代浮世绘’。与欧洲那些充斥着陈腐气息的古老家族聚会相比,这里更为……原始,也更富有活力。”
“原始?”
亨利·乔治挑了挑浓密的眉毛,语气中带着一丝讥讽,“或许吧,伯爵阁下。但在这活力背后,也同样隐藏着贪婪、冷酷无情的剥削。”
“伯爵阁下从古老的欧洲远道而来,想必对我们这片土地上日益严重的‘中国问题’,也听说过吧?”
“中国问题”,这四个字在眼下的圣佛朗西斯科,如同一个敏感的火药桶,轻易触碰不得。
随着华人移民数量的急剧增加,他们那令人惊叹的勤劳与廉价的劳动力,对收入本就不高的白人劳工阶层构成了日益严峻的竞争压力。
加之文化、语言和生活习惯上的巨大差异,使得排华情绪如同野草般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疯狂滋长。
菲德尔不动声色地回答:“听说过一些。任何一个新兴的、由多族裔构成的社会,在发展的初期,似乎都难免会遇到类似的问题与挑战。”
“问题和挑战?”
亨利·乔治笑了两声,
“伯爵阁下,这恐怕不仅仅是问题或挑战那么简单。”
“有些人,正处心积虑地试图将他们塑造成一切社会矛盾的替罪羊,将所有的不满与怨恨都倾泻在他们身上。他们勤劳、节俭,甘愿从事最艰苦、最肮脏的工作,却被那些好吃懒做的白人劳工视为抢夺饭碗的钉子。”
“他们聚居唐人街,努力保持着自己古老的文化传统与生活方式,却被那些高高在上的所谓’文明人’指责为无法同化的异类,是城市的毒瘤。”
菲德尔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未曾料到,眼前这位报社主笔,竟对华人社群抱有如此认知。他试探着问道:“乔治先生似乎对华人社群的境遇,很有了解与……同情?”
“我更愿意称之为观察与思考。我曾数次前往唐人街,伯爵阁下,那里的拥挤、嘈杂,以及空气中弥漫的复杂气味,或许会让许多绅士淑女们害怕。但在那片看似混乱的表象之下,我也同样看到了华人移民那令人惊叹的坚韧与生命力。我看到他们在极其艰苦、甚至可以说是屈辱的条件下,努力地生存,并试图在这片对他们而言完全陌生的土地上,扎下自己的根。”
他顿了顿,那双深邃的眼睛凝视着菲德尔,语气变得有些沉重,“伯爵阁下,以您的见识,您认为,这种日益加剧的排斥与歧视,最终会将他们,以及这座城市,引向何方?”
菲德尔沉默了片刻,他端起侍者刚刚送来的一杯冰水,轻轻喝了一口。
然后,他才缓缓开口,“压迫,往往会催生反抗,乔治先生。当生存的空间被无情地挤压到极致,当所有的退路都被堵死,即便是最温顺的羔羊,也可能会在绝望之中,亮出它那被逼出来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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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进行到一半,悠扬的弦乐声中,一位身着深紫色天鹅绒长裙,颈间佩戴着一串璀璨夺目的钻石项链的女士,在宴会主人汉密尔顿爵士的亲自陪同下,莲步轻移,来到了菲德尔的面前。
“伯爵阁下,请允许我为您引荐,”
汉密尔顿爵士的脸上堆满了殷勤的笑容,“这位是玛格丽特·克罗克夫人,我们这座城市最受人尊敬的慈善家,也是伟大的铁路建设者,查尔斯·克罗克先生的夫人。”
菲德尔立刻起身,微微躬身,在她手背上印下一吻。
“伯爵阁下,”
克罗克夫人微笑着开口,“我听汉密尔顿爵士说,您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颇有研究,尤其是对佛罗伦萨画派的作品情有独钟。恰好,我最近从欧洲辗转购得几幅据称是那个时期的画作,改天是否有幸邀请您到我家里,共同品鉴一下?”
这无疑是一个极具分量的邀请,菲德尔的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喜与荣幸,欣然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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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的气氛在午夜时分达到了某种微妙的沸点。
雪茄的烟雾在水晶灯下缭绕,酒杯欢快跳跃。
男人们的谈话也随着酒精的催化,变得更加大胆和露骨,涉及的利益也愈发惊人。
菲德尔周旋于几位银行家和矿业投资者之间,
一些嗅觉异常灵敏的资本,已经开始悄然从内华达那些日渐枯竭的银矿中抽身,逐渐将目光投向了加州南部那广袤无垠的土地投资和新兴的农业领域。
葡萄酒、柑橘、甚至是被认为更适合在南方种植的棉花,都成了资本追逐的新目标。
“萨维利亚伯爵,”
一位名叫阿诺德·施密特,身材矮胖的德裔银行家,凑到菲德尔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听闻您在欧洲时,对古老的医学,尤其是草药学,也颇有涉猎?”
菲德尔心中微微一动,他点了点头,语气谦逊地回答:“略懂一些。家族中曾有几位长辈是宫廷御医,耳濡目染,也曾翻阅过一些古老的医书。”
这是他为自己“伯爵”身份精心添置的又一重光环,在这个霍乱与肺病横行的时代,医学知识无疑是一种极具价值的社交资本。
“哦,那真是太巧了!”
施密特先生的眼睛亮了起来,“实不相瞒,我最近正打算投资一家小型的制药工坊,主要生产一些治疗外伤的特效药膏。只是苦于找不到一位既精通传统草药配方,又了解欧洲最新制药技术的顾问。不知伯爵阁下……是否愿意,为我的这个小小的生意,提供一些宝贵的建议?酬劳方面,一切都好商量。”
“施密特先生太客气了。”
“我对制药并非专长,但若能为先生的投资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帮助,我也十分乐意。”
两人相视一笑,约定改日详谈。
正当他与施密特先生低声交谈之际,邻桌几位绅士的对话,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那几位绅士衣着考究,之前短暂打过招呼,是土地投机商或农业公司的代表。
“听说了吗?萨克拉门托河谷那边,潮汐垦荒公司最近可是问题很多啊!”
其中一位留着络腮胡的绅士,吸了一口雪茄,压低声音说道。
“哦?发生了什么?”
另一位戴着单片眼镜的瘦高绅士饶有兴致地问道,“潮汐公司不是号称萨克拉门托地区最大的土地拥有者吗?他们从州政府手里拿到的那些沼泽地,据说有十几万英亩之多,难道还愁找不到人开垦?”
“哼,地再多有什么用?没人干活,那些烂泥地永远也变不成财富!”
络腮胡绅士冷笑一声,“我可是听说了,他们原本雇佣的那几百个中国苦力,最近不知道走了什么霉运,全跑了!剩下的也都是些老弱病残,根本派不上用场。他们那些排水工程和筑堤计划,现在全都停了!据说,连之前谈好的几个东部来的投资人,也因为这个停止了投资协议。”
“那些辫子佬跑了?跑到哪里去了?”
单片眼镜绅士颇为惊讶,“那些黄皮猴子,除了给口吃的就能往死里使唤,还能跑到哪里去?”
“谁知道呢?或许是受不了潮汐公司那堪比奴隶庄园的刻薄待遇,又或许……”
络腮胡绅士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是找到了更好的去处。我可是听说,最近萨克拉门托河谷那边,冒出来一个新的农场,老板好像很有来头,叫什么……格雷夫斯?他给那些中国苦力的工钱和伙食,可比潮汐公司强多了,而且还答应开垦出来的土地能分给他们一部分。你说,那些黄皮猴子能不眼红?”
菲德尔的心脏猛地一跳!
潮汐垦荒公司!格雷夫斯!中国劳工!
这些零散的信息,被他敏锐地串联了起来。他立刻想起了陈九,之前提及他与一位名叫格雷夫斯的前平克顿侦探合作,在萨克拉门托河谷购买了大片沼泽地,招募华人劳工进行垦荒。
难道……陈九的行动,竟然在无意中,给了潮汐垦荒公司如此沉重的一击?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菲德尔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
潮汐垦荒公司的困境,以及由此可能引发的土地市场波动,这无疑是一个……天赐良机!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聆听着那几位绅士的交谈,将每一个细节都牢牢记在心里。
并非所有人都对这位新来的“意大利伯爵”抱有好感。在宴会厅的一个僻静的角落,几位绅士,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菲德尔的一举一动。
他们是市长新成立的“治安委员会”的领导成员。这段时间一直以强硬的“私刑”手段维持着圣佛朗西斯科的“秩序”。
其中一位中年人,对他身旁的同伴低声说道:“这个意大利伯爵,来路有些可疑。你们注意到没有,他对这座城市的商业格局和政治风向,似乎了解得太多了,远不像一个刚来的外国人。而且,他这次来,也有些太巧。”
“或许只是善于交际,又恰好有些运气罢了。”
他的同伴不以为然地回答,“欧洲的贵族,哪个不是见多识广,交友广泛?”
“但愿如此。”
“我会派人去查查他的底细。在这个城市,突然冒出来的‘贵族’,背后都带着一些不那么光彩的秘密。”
菲德尔察觉到了那几道从阴影中投来的目光。
在这个充满谎言和欲望的城市,怀疑是常态,信任才是奢侈品。
他需要用更长的时间,更巧妙的手段,来巩固自己的身份,并消除那些潜在的威胁。
宴会已近尾声,悠扬的乐声渐渐平息,宾客们带着几分酒意和满足,开始陆续告辞。
菲德尔与汉密尔顿爵士以及几位新结识的“朋友”,包括那位对制药工坊表现出浓厚兴趣的施密特先生——礼貌地道别后,也准备离开。
就在他即将走出大门时,一位侍者脚步匆匆地赶了上来,恭敬地递给他一张便笺。
“伯爵阁下,”侍者微微躬身,“这是斯坦福先生的法律顾问,麦克阿瑟律师,方才特意嘱咐我转交给您的。”
菲德尔接过便笺,展开细看。纸上的内容十分简洁:“听说伯爵医术精湛,家中的女儿这几天有些风寒,一直咳嗽。如果伯爵有时间,能否前来为她稍作诊治?感激不尽。”
落款是约翰·麦克阿瑟。
他将便笺小心地收入怀中,对侍者温和地说道:“请转告麦克阿瑟律师,我很乐意为他的千金效劳。请他约定一个方便的时间,我会准时到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