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抵咩(1 / 2)

秉公堂后堂的偏僻小屋。

油灯的光晕在潮湿的空气中挣扎着,投下几道摇曳不定的人影。

黄阿贵赤裸着上身,趴在临时铺就的几张草席上,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乱发,也浸湿了身下的席子。

他的后背,从肩胛骨到腰眼,横七竖八地布满了青紫的瘀伤和几道深可见骨的割痕,有些地方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其中一道最长的伤口,从左肩一直斜拉到右边腰侧,像是被某种带着倒刺的兵器狠狠犁过,边缘的皮肉外翻,狰狞可怖。

一位从唐人街请来的老郎中,须发皆白,正就着昏暗的灯火,小心翼翼地为黄阿贵清理伤口。

他每落下一剪,或是夹出嵌入皮肉的碎布和污物,黄阿贵的身子便会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一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偶尔发出呻吟。

陈九默然立在一旁,身上那件半旧的蓝布长衫被油灯映出深浅不一的影子。

他面无表情,眼神平静地注视着黄阿贵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以及老郎中沾满血污的手。

高烧初退,他的脸色依旧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眸子,却比平日里更添了几分冷硬与……漠然。

“九爷,”

老郎中放下手中的剪刀,用一块干净的棉布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声音有些沙哑,“阿贵兄弟这伤……着实不轻。好彩冇伤到筋骨同内脏,主要都系皮外伤。只是这刀伤入肉深,又染了污秽,万一唔小心发起烧来,就大件事咯。”

“我已经帮他洗清伤口敷埋药,呢几日要躺床静养,按时饮药,千祈唔好掂水,亦不可妄动,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陈九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他走到黄阿贵身边,看着他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以及紧闭的双眼下微微颤抖的睫毛。

“阿贵,”陈九的声音很轻,“抵咩?”(“值得么?”)

黄阿贵艰难地睁开眼睛,浑浊的汗珠顺着他额角的皱纹滑落。他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九……九爷……”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抵…我呢条贱命…帮九爷办成事...就...就抵啦...”

陈九的目光在他背上的伤痕上停留了片刻,没有再说话。他从怀里摸出几枚墨西哥鹰洋,塞到老郎中手里:“辛苦先生。呢啲系诊金,麻烦先生呢几日多加关照。”

老郎中接过银元,掂了掂分量,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恭敬:“九爷言重了,医者本分,理当如此。阿贵兄弟的伤,老朽定会尽心医治。”

他收拾好药箱,又仔细叮嘱了几句看护的注意事项,便由一名捕鲸厂的汉子引着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陈九和趴在席上的黄阿贵,以及角落里一豆孤零零的灯火。

沉默在空气中弥漫,只有黄阿贵因疼痛而发出的、压抑的粗重喘息声。

陈九走到小几旁,给自己倒了碗早已凉透的姜汤,慢慢地喝着。

他知道于新那伙“辫子党”藏匿的手段,也清楚他们行事有多么隐秘狠辣。黄阿贵能这么快找到于新,并将消息准确传递,已经是在阎王门前走一了趟。

“你这次系……自己送上门?”

黄阿贵的身子微微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

他费力地喘了几口气,声音依旧虚弱,“我确实……确实是特登俾人捉的。这伙人疑心病重,如果我不是在码头蠢头蠢脑逢人就打听……怕是连门口都入唔到,何况……传九爷的意思。”

他又补充道:“我真是估他唔到,嗰个于新……原来就是辫子党话事人。以前在宁阳会馆出面打理生意的白面书生,失踪这么久冇声气,居然变成咁狼死的角色,斩人唔眨眼,手下养住班亡命之徒。我在街市混嗰阵,听人讲过于新识得几国语言,同几个鬼佬好老友,算是唐人街会馆最威水的管事,点知……….”

陈九的眼神也微微一凝。

于新是辫子党的头目,这个消息他也感到意外。

张瑞南对外说的只是于新出逃,不见了踪影。却不知道这辫子党,有没有宁阳会馆的幕后支持。

话说起来,于新走到今天,也少不了阿昌叔在其中推波助澜….

林怀舟……那个在捕鲸厂默默教孩子们读书识字、整理账目的女子,她名义上,还是于新未过门的妻子。

这件事,于新知道吗?

又是一笔烂账…

陈九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放下手中的粗瓷碗,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我让你去传话,是让你用你的脑子,不是让你用你的命。”陈九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但黄阿贵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九爷……我呢条脊骨……本来都是靠你挺直的。以前都叫我老黄、阿贵,几多人看不起我,如今都唤我一声贵哥,我点会唔知为咗边个?能为九爷您做点事,便是……便是再挨几刀,都……抵晒。”

黄阿贵的声音有些哽咽,不知是因疼痛还是激动。

他挣扎着坐起来,又被陈九轻轻按下,看着黄阿贵张拉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陈九坐到一边的椅子上,眼眉低垂。

“阿贵,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不是觉得,唔应该同辫子党、红毛鬼班人合作?”

“你的伤要紧,躺好。”

“我更是信他们唔过。”

“成个金山啲所谓盟友,我边个都信唔过。”

“无论是麦克·奥谢那头饿狼,定是唐人街班净识内讧的老狐狸,仲有嗰班高高在上的鬼佬老爷……在他们眼中,我们华人,统统都是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任人鱼肉的牛马。”

“那……那咱们点解仲要……”黄阿贵更加困惑了。

“点解仲要同老虎借皮,引狼入室,是不是?”陈九替他说完了后半句。

“阿贵,你跟咗我都有一段日子。你觉得,我们华人在金山想生存,靠的系乜?”

黄阿贵被陈九这突如其来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却又被那眼神中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给牢牢吸住。

他嗫嚅了半晌,才有些底气不足地说道:“靠...靠九爷你够胆识同手段...仲有...班兄弟肯搏命...”

陈九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这些,远远唔够。”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那扇木窗。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巷子里零星的灯火若隐若现,如同鬼火般闪烁。

“我们华人在呢片地,就似冇根浮萍。风雨一到,随时散档,甚至...粉身碎骨。”

“冇自己的地,冇自己的生意,连把声都冇人听……甚至,冇自己的律法同国家在背后撑我们。”

“堂堂大清国,连派去美国的钦差都系个鬼佬.....”

“嗰班白皮老爷,中意点就点,立啲乜鬼例来刮我们的皮,赶我们出他们的地头,甚至……随时取我们条命都得。”(中意点就点:爱怎样就怎样)

“所以,阿贵,”

陈九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黄阿贵身上,那眼神中的冷漠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清醒,“我们若果想在呢块地头真正企硬只脚,想我们啲仔孙唔使再好似我们今日咁任人鱼肉……”

“就一定要识得用尽所有用得着的力,箍实所有箍得到的人!”

“就算……那些力量是污糟邋遢的,那些人是信唔过的。”

“因为,我们没有选择。”

黄阿贵沉默了。他看着陈九那张因高烧而略显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责任,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楚。

他忽然明白了,陈九的“冷漠”,并非无情,而是一种……在认清了现实残酷之后,不得不披上的硬壳。

“九爷……”

黄阿贵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前那些在街头巷尾讨生活的小聪明,那些趋利避害的生存法则,在这个男人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他挣扎着想要翻过身,想给陈九磕个头,却被陈九按住了肩膀。

陈九叹了口气:“你想的也没错。于新条毒蛇,麦克只饿狼,冇个系善男信女。他们今日可以同我拍档,听日为咗着数反咬我啖,呢一点,我都睇得通透。”

“但是阿贵,你要睇清楚,”

“而家的金山,就似个大斗兽笼!”

“我们华人,就是俾人掟咗入笼的困兽!四周围实晒,啲豺狼虎豹虎视眈眈!”

“我们想在这里博命博啖饭食,净是靠自家这些力, 远远唔够秤!”

“同老虎剥皮讲数, 当然很危险!”

“但如果连同只老虎兜吓圈的胆都冇,咁就唯有坐在这里,等人将你撕到渣都冇得剩!”

黄阿贵抬起头,看着陈九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决绝,心中不由打了个冷战。

“九爷,”

黄阿贵的伤口因为激动而再次渗出血来,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我黄阿贵贱命一条,以前在乡下,都是个唔生性的烂仔,成日游游荡荡,偷鸡吊狗,冇少俾我老豆藤条焖猪肉!”

他自嘲地笑了笑,眼神却变得有些悠远。

“嗰阵时,真是穷到裤穿窿啊。屋企兄弟姊妹成棚,靠块瘦田揾食,一年落来,肚皮都未填饱过。我老豆睇死我在条村迟早闯大祸,就同我讲:‘阿贵啊,不如去金山撞下手神啦!听讲嗰度成地都是金,执下都发达啊!’”

“嗰阵我后生仔唔识世界,听到’成地金’,心思思到睡不着。心想:与其在条村饿到变柴,不如出去搏一铺!于是乎,就同几个同乡夹咗啲水脚,搭上咗去金山的大眼鸡(船)……”

“嗐!嗰只死人船,同运畜生的船冇乜分别!几百人好似沙甸鱼咁塞在臭哄哄的舱底,屙屎屙尿食饭睡觉都喺埋一齐!”

“嗰阵味啊……而家想起个胃都仲顶住顶住!一路上,病死的、饿死的、俾大浪扔落海喂鱼的……能够有命踏足金山码头,真是祖宗保佑,执番条命仔!”

幻灭同愤懑涌上心头,他的语气变得急促。

“扑街啦!到咗先至知,金?边有咁易执啊?码头度通街都是同我们一样衫裤褴褛、面黄肌瘦的苦哈哈!班白皮老爷高高在上,用对狗眼睇人!”

“那些爱尔兰鬼、意大利鬼又自己围埋一堆,当我们是臭的!我们这些新来的人,直情似足 冇娘生的野狗,行过路过,是人都可以兜脚踹过来!”

“冇计啦!冇门路,冇手艺,唯有死死地气在码头托包,在矿窿度捱到一身黑,在铁路地盘度搏命!份粮少到阴功,重要成日被那些工头扣粮、虾!”

“捱了几轮,我就醒水嘞:净是靠死做烂做,捱到死都是条苦命!”

“想在这里捞世界(混生活),要识食脑,要……睇风驶艃(见风使舵)至得!”

黄阿贵苦笑一声,费力地侧了侧头,想要去看陈九的表情。

“铁路完工后尾,我就在街面度捞,帮人走脚、收风(打探消息)、牵线搭桥……乜七杂八的嘢都做。”

“学了些油腔滑调的嘴头,亦都识了些九流三教的人物。”

“日子虽然仲是很苦,但总算……捞到口饭吃,唔使饿死。”

“我以前成日想,人活着,为咩啫?咪就是为了两餐一宿,有啖暖饭落肚,再储到几个小钱,寄返乡下,等老豆老母过得安乐啲,咁就心足嘞!”

“咩尊严啊、骨气啊,那些玩意,更是要食饱饭冇屎屙(吃饱了撑的)先至有闲情去想啦!”

“直到……直到撞见九爷您。”

黄阿贵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我亲眼睇住您带住班兄弟同啲红毛鬼开片火并,睇住您为咗帮死咗的兄弟取返个公道,连成个唐人街的会馆都敢反面……”

“我先至慢慢醒觉,原来呢个世界,有些人,有些事,是紧要过填饱个肚皮的!”

“嗰日,九爷您叫我同辫子党传口信。我心入面……真是惊到腾腾震!”

“但是我想,九爷您信得过我,将咁重要的事情交给我……我黄阿贵就算扔掉条贱命去搏,都要将件事办得靓靓仔仔!”

“后尾被于新嗰班冚家铲捉住,打到飞起……老实讲,嗰阵我都想过,不如认怂啦,保住条命仔最紧要。”

“但是一想起九爷您仲等紧消息,想起渔寮嗰几百个兄弟姐妹……我死死地气顶硬上,死都唔肯讲!”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平日里少有的郑重。

“九爷,我黄阿贵是个地底泥,冇乜大本事。梁伯识得运筹帷幄,昌叔够胆冲锋陷阵,何生刘生满肚墨水,崇和兄弟手起刀落枪头准……我呢?”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乜都唔识,净是识些偷鸡吊狗、睇风驶艃地旁门左道!”

他的语气渐渐哽咽:“但九爷您唔嫌我腌臜,仲肯用我,当我是个人。呢份情……”

他拳头攥紧草席,“阿贵刻在心入面!”

“小人冇大志,唔求风光,只求跟在九爷身边,走脚打杂,出啲牛力,就够嘞!”

“有一日,我黄阿贵也能看着黄皮肤,留辫子的堂堂正正活着!”

他挺直渗血的脊背,字字铿锵:“九爷您捞大茶饭,身边总要有人做污糟嘢。我黄阿贵钻窿钻泥沟、收风打探,自问有几分料——”

他猛地抬头,眼中烧着决绝的火:“只要九爷您开声,我条命,随时就摆这里嘞!”

“我便是今日死了,也要同阎王笑着摆酒。我下去见祖宗,也是坐头桌!”

“就…就抵啦!”

陈九静静地听着,心中百感交集。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油滑市侩的黄阿贵,内心深处竟也藏着这样的辛酸和……赤诚。

他伸出手,轻轻按在黄阿贵未受伤的肩膀上,:“阿贵,你能活着回来,比什么都重要。你这条命,不是你自己的,是渔寮上下几百口人的,也是我陈九的。”

“你的用处,不比任何人小。每个人都有自己该站的位置,该做的事。你安心养伤,等你好了,我还有更要紧的事,要交给你去办。”

黄阿贵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他平日不敢和陈九这样掏心掏肺,不知今日却怎么顺着心意一股脑咕噜出来了,此时却是满心满眼都是憋屈散出去的痛快。

痛快到忍不住想嚎叫几声。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彻底不同了。

我黄阿贵,也是个硬直男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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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冬雾如同浸透了水的灰色毛毯,沉甸甸地压在海湾之上。

码头上,新装的蒸汽起重机偶尔发出的短促汽笛声,与爱尔兰和华人苦力们在远方码头修建新泊位时传来的、被海风吹得支离破碎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构成这座新兴城市躁动不安的晨曲。

小卡尔·阿尔沃德,身着笔挺的美国缉私船局制服。

深蓝色的厚呢面料在海风中纹丝不动,黄铜纽扣在晦暗的天光下十分显眼。

他金色的发丝在帽檐下被海风吹得微微散乱,却丝毫不减其眉宇间的倨傲。

他刚从一场充斥着官僚腔调和雪茄烟雾的晨会上下来。

上司关于“务必加强巡查,严厉打击日益猖獗的酒类与鸦片走私,以维护合众国税收与社会风评”的冗长训示,以及那几乎凝固在空气中的陈腐气味,让他本就因昨夜宿醉未消而烦躁的心情愈发恶劣。

“老大,今天又是这条线,巡逻天使岛北边那片烂泥滩和普雷西迪奥东边的水道。”

一个名叫帕特里克·奥康纳的下属凑了过来,他是个二十八九岁的爱尔兰裔,身材虽然不算特别粗壮,但眼神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狡黠与油滑,是队里有名的“包打听”。

“听那些在码头区劣质私酿酒铺子里混日子的线人说,最近风声紧得很,那些从墨西哥或者哥伦比亚那边偷运烈性私酒的‘水老鼠’又开始在夜里活动了,专挑咱们换班的空档和那些该死的雾天行动。”

卡尔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没有作声,只是用马鞭的鞭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自己擦得锃亮的高筒马靴。

普雷西迪奥和天使岛之间的水道,以及周边那些星罗棋布、芦苇丛生的小岛和隐蔽的河口,确实是走私贩子们钟爱的藏身之所和中转站。

但于他而言,这种日复一日、如猫捉老鼠般的巡逻,枯燥得如同嚼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