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买单(1 / 2)

“听我说。”

周遭沉默的气氛被陈九的低语打破。他裹着厚实的衣物,病容未减,然眼神却亮。

“麦克,”

陈九的声音带着久病初愈的沙哑,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透过刘景仁不疾不徐的翻译,传到每个人耳中,“我们都知道,那些大老板,工厂主,船运公司、铁路公司……他们才不关心爱尔兰工人,也不关心中国工人。

“only… only profit.” (只有……只有利润。)

他气息不稳地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刘景仁。刘景仁压低了嗓音,将这番话迅速而周全地转述给于新和麦克,于新始终沉默,此刻缓缓点了点头,面色凝重如水。

陈九的语调平缓下来,带着一丝寒意,他努力地组织着英文词句, “他们告诉你们爱尔兰人,中国人用几分钱抢了你们的工作!然后……然后他们告诉我们的人,想在金山活下去,就必须接受那几分钱。”

麦克向后靠去,双臂交叉。“你是出于好心告诉我这些的,是吗?突然间不打生打死,讲情义了?”

他的语气充满了讽刺,眼睛里,怀疑与嘲弄交织。

“我告诉你这些,”

陈九说,“是因为烧掉邻居家房子的火……很容易蔓延到你自己的房子。尤其是在有人煽风点火的时候。”

“麦克,我想你们工人党最早成立也不是像今天这个样子。我看过报纸,也找人求教,工人党的成立是为了主张公平的工资,主张劳动者的尊严。我的兄弟们,也为我们在金山的同胞寻求尊严和生存。”

“dignity, is it?” (尊严,是吗?)

麦克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在这片土地上,你们那油腻腻的辫子可算不上什么尊严的象征,不是吗?它是个靶子,再简单不过了。一个该死的靶子!”

“那是我们族人的印记,是我们身份的根。”

陈九用粤语坚定回答,刘景仁翻译时,虽然略微缓和了语气,但陈九沙哑嗓音后的决绝依然清晰可辨。

“冇错,有时它的确系个靶。就好似你们爱尔兰人的长相、口音,在某些场合,一样会成为箭靶;又或者,一双生满厚茧、做惯粗活的手,一样会招人白眼。

于新注视着这场交锋,他看到麦克眼中闪过一丝对陈九直率的勉强认同,也看到因陈九对爱尔兰人的嘲讽而强压住的怒火。

“这座城市是个火药桶,麦克先生,”

“市长……议员们……他们在玩他们的游戏。有时候他们需要一个替罪羊。有时候他们需要转移视线。”

“但不管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们怎么想,怎么做,像你我这样的人,都是这个城市最底层的可怜虫。”

“要么我们是他们游戏中的棋子,要么是他们手中的刀。”

“更糟的是,有时候,当我们失去利用价值时,他们会像扔掉昨天的垃圾一样把我们扔掉。”

“就像现在在圣佛朗西斯科的中国人。”

陈九微微向前倾。“我手头有些消息。关于某些安排。如果这些安排曝光,可能会让爱尔兰人不满。如果让某些华人知道是谁在从他们的苦难中真正获利,他们可能也会感到痛苦。”

麦克的眼睛眯了起来。“什么消息?”

“关于共同利益的消息。”

他随即示意刘景仁,“或者说,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他让刘景仁将刚才话重新译给麦克。

他让刘景仁把这句话重新翻译给于新,于新的表情依旧深思熟虑,带着警惕。

“举个例子,”

陈九继续说,“我在一家船运公司任职,义兴贸易公司,最近有一份采购合同竞争失利。市政厅授予了一家以偷工减料闻名的公司。他们付给那些走投无路的人仅够糊口的工资,而公司老板却与市政官员们整日喝酒跳舞,中饱私囊。”

他停顿了一下。“那位老板,麦克先生,可不是中国人,那是你们爱尔兰人。”

麦克沉默了片刻,眼神复杂地紧盯着陈九。

他心中雪亮,陈九所指的,正是那家由一位在这座城市能量通天、却也声名狼藉的爱尔兰裔大商人所掌控的公司。

此人以残酷剥削爱尔兰和华人劳工而着称,却总能安然无事,游走于法度之外。

这个城市里,几乎所有的爱尔兰商人都与爱尔兰裔的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直白地说,他们都与那位权倾一时的爱尔兰党派魁首——布莱恩特,脱不了干系。

这向来是工人党的一块心病,一块腐肉,但麦克却从未敢真正伸手去挑战,因为他深知那个商人背后所倚仗的是谁。

工人党内部都有累死在工厂里的,更何况其他人。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麦克问道,声音依旧充满怀疑。“或者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又朝于新点了点头。

“那家公司,”陈九说,“他有一个合伙人,我不确定是不是该用这个词,那个人是中国人,并且是唐人街一个会馆的馆长。你可能不知道,唐人街那些会馆和堂口也在剥削我们自己的人。”

于新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他知道陈九指的是什么。

甚至他之前,就亲自负责这样的工作。

于新看着有些不明所以的麦克,叹了口气,他用流利的英语回应:“陈先生指的是一种相当阴险的做法。”

“在我们华人社区,华人协会,或者说’会馆’,虽然拥有可观的资金,却缺乏合法的商业渠道。”

“他们可能会,我可以这么说,通过提供一笔资金来’投资’白人拥有的企业,以确保获得一定数量的工作岗位。”

“这些工作岗位随后被用来剥削华人劳工,数倍地收回最初的’投资’,同时也巩固了对劳动力的控制。”

“白人工厂主从廉价劳动力和大笔献金中受益,而会馆则获得了影响力和长期稳定的收入来源。”

“这就是华人劳工’抢夺’工作指控背后,真正的原因。”

“所以,你是告诉我,”

麦克的声音缓慢而沉重,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的怒火,“这个爱尔兰恶棍在榨干我们爱尔兰人,而且他还跟……跟你们那些不怎么体面的同胞勾结在一起?他和你们的协会一起合伙吸血?”

“我们爱尔兰人逐渐被赶出各个工厂也有这个原因?”

“正是如此。”陈九肯定地说。

麦克的脸色变得有些铁青,腮帮上的肌肉微微抽搐。

收一大笔钱,还能用廉价劳工,那个工厂主会不接受?

“而那些保护这个爱尔兰商人的市政官员,正是那些煽动你们的人,煽动你们攻击我们的人,好让我们一直这样对抗下去,没有力气思考。而那些唐人街的会馆默不作声,因为他们自己都发了财。”

“搞清楚这些事,我也用了很久。”

最后,陈九直视麦克,问道:“You uand… y real ang now, ike?” (你现在明白我的真正意思了吗,麦克?)

刘景仁翻译完毕,看了一眼面色阴晴不定的于新,复又转向麦克,沉声道:“麦克先生,我的老板此番行事,皆致力于为散落在金山的华人同胞寻求秩序与保护。我们绝不容忍那些肆意掠夺我们自己人,或是给我们整个华人社区带来更多不名誉之事的败类。”

“要是有人,无论是华人还是其他族裔,通过剥削弱者来中饱私囊,并且还受到腐败官员的庇护……那么,或许在这桩具体的事情上,我们的道路,便有了交汇的可能。”

麦克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上短硬的胡茬,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带着一丝烦躁:“好了,好了,有话快说!你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我早就控制不了工人党了,你知道的!”

“你指望我们这几个人去揭露那些腐败吗?”

“还是你希望我去做替罪羊,嗯?如果那是你的把戏,你还是省省吧,恕不奉陪!”

他刚刚通过一场精心策划的“假死”才得以脱身,此刻只想隐姓埋名,苟全性命,哪里还想再抛头露面,更遑论是去趟这种九死一生的浑水,去伸张那该死的“正义”。

工人党是爱尔兰裔政客扶持的工人党,不是爱尔兰劳工的工人党!

这只是一个票仓!

于新也将目光投向陈九,自始至终,他都未曾轻易开口,只是在心中默默盘算着眼前的局势,以及陈九眼神背后的目的。

“还有,你们两个,”

麦克冷笑一声,目光在陈九和于新之间来回逡巡,带着浓浓的怀疑,“你们从这些揭发黑幕的勾当中能得到什么好处?你们可不是做慈善的人,是吧?”

陈九的表情没有变化。“我并不是想揭发这些黑幕,麦克,不要激动。我希望减轻我们同胞承受的压力,麦克先生。如果咱们将精力集中在真正的剥削者身上,也许爱尔兰人就不那么需要到唐人街来找替罪羊了。”

“我的同胞也许就好过一些。”

“所以,你是要我约束爱尔兰工人,是吗?”

麦克发出一声充满讥讽的冷笑,音量也拔高了些,“holy other, 我刚才说得还不够清楚吗?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这全都是拜你所赐,你这该死的家伙!”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压抑的怒火。

“怒火要指向真正的罪魁祸首,”

陈九没有生气,纠正道。“是那些在爱尔兰人和华人都食不果腹时却大发横财的人。”

空气霎时间紧张得仿佛一根绷紧的弓弦,稍一触碰便会立时断裂。

刘景仁依旧准确无误地翻译着每一个字,他那异常平静的声音,与此刻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陈九心中清楚,自己正行走在刀锋之上,稍有不慎,这个短暂的僵局就会崩裂。

如果不是必要,他实在不会选择跟这两个人合作。

可惜,他作为外来户,能利用的资源太少。

他缓缓扫过于新和麦克,终于抛出了今晚最为沉重,也最为诱人的砝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