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低了声音,不再努力用英语措辞,这只是展现诚意的手段,既然短期目的达成,就不必再费劲。
他喘了口气,甚至有闲心喝了口水,才用粤语一字一顿地说道,刘景仁随即翻译:“我手上,有几个秘密货仓的地址。”
“这几个仓库,分属于西海岸几个势力庞大的走私商人。”
“它们会定期接收来自遥远古巴的走私货物,都是价值很高的奢侈品——上等的古巴雪茄、醇厚的朗姆酒,以及其他种种古巴特产。”
于新眉尖一挑,看了一眼麦克,还是改用英语沉声问道:“你是建议我们去抢劫这些仓库吗?如果真如你所说,是大规模的走私活动,你考虑过清空它们需要多少人手吗?”
“更重要的是,你有可靠的渠道快速而隐秘地处理掉这些贵重的违禁品吗?”
他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怀疑,“这听起来并不理智,甚至可以说是鲁莽。”
他紧接着分析道:“若是如此大规模的走私据点,其背后倚仗的,必定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如此多的人手明火执仗地去抢掠搬运,恐怕不等我们将货物搬运完或者藏匿妥当,那些大商人便会如同被激怒的疯狗一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我们尽数剿灭。”
“更不要提后续的分销,根本控制不了消息。”
于新内心清楚得很,自己之所以能一直在码头区“蹦跶”至今,皆因他所下手的,都是些规模不大的小仓库。
里面除了走私的鸦片,便是一些便于携带、体积小巧的高价值货物。
而且,他每次动手都极有耐心,务求一击必中,杀人之后迅速抢掠一部分值钱的货物,剩下的则一把火烧个干净,目的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地规避风险,不给对方留下追查的线索。
陈九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丝毫波澜,耐心等待于新将话说完,然后才将目光缓缓移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麦克。
出乎意料的是,麦克此刻反而陷入了沉默,眼神闪烁,并未像于新那般急于提出质疑,只是嘀咕了一句。
陈九见状继续说道:“你所顾虑的这些,我都清楚。事实上我说出这几个仓库,并不是为了你们准备的。”
于新和麦克闻言,皆是一愣。
“几个货仓的货,就算一百几十人,都很难在短时间之内搬得走。但如果是一千人呢?如果是成个码头区所有失业挨饿、一肚子怨气的苦力劳工呢?当所有人都在抢的时候,那就等于……冇人抢。”
“更不要忘了,”他补充道,“这些皆是见不得光的走私物资。那些大商人,即便吃了天大的亏,也只能暗中调查,断不敢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
“更何况是这么多人参与?”
“还有,”
“如果去的人多了,迟来的人抢不到头啖汤,你话,他们会不会因为眼红,顺势将怒火发泄到其他货仓上面?会不会搞到一场更大的混乱?”
“在这其中,只需要有人轻轻推一下。”
这话一出,于新和麦克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粗重了几分。他们终于明白了陈九那深藏不露的狠毒用心。这哪里是简单的抢掠?这分明是要将整个码头区所有的苦力劳工——爱尔兰人、意大利人、中国人、德国人都卷入其中,将市政官员、走私商人,乃至整个圣佛朗西斯科的地下秩序,都彻底搅个天翻地覆!
麦克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死死盯着陈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Ye nniv devil! (你这个诡计多端的恶魔!) that’s a heart as bck as the Earl of hell’s waistat!” (你的心肠比地狱伯爵的背心还要黑!)
陈九淡淡一笑,带着一丝病态的潮红,用粤语回敬:“彼此彼此,呢啲手段,都是同你们爱尔兰人学返来的。”
他接着将计划和盘托出,“你们两位,只需要派些信得过的人手,日夜盯实,睇准几时啲货仓充实,运了大批货入去。然后,就暗中引导、煽动。先下手为强,静静鸡解决了货仓的守卫,打开大门,顺势引导。剩低的事,就只需要由得他呢自己’发挥’。”
“而家呢个码头,因为失业而流离失所、一肚子怨气的人,何止成千上万?个个都饿到前胸贴后背,心口一团火。有咁好的‘发财’机会摆在眼前,试问有几多个忍得住手?”
“只要有人带头,就是蜂拥而上。你们爱尔兰人那场大暴乱,不就是证明了这一点?”
那场血色之夜,没有一个置身事外的人能忘,连张瑞南都顶不住其他会馆和至公堂联手的压力,叫人细细调查,后来才公布了结果,唐人街的大势力头目无一不知。
这就是血淋淋的教训,也是天然的教材。
狗改不了吃屎,红毛鬼也一样。
麦克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攥住了拳头强行让自己冷静,反问道:“那么,我们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在这个计划中,我们的份子在哪里?”
陈九瞥了他一眼,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说道:“一个普通的爱尔兰工人……一个普通的华人劳工,你认为他们有渠道……去卖这么贵重的货物吗?”
“还是你觉得他们舍得把工作一整个月才买得起的雪茄、朗姆酒,自己抽了喝了?”
麦克哼了一声,摇了摇头,算是默认。
“你们,”
“只需要耐心等待抢劫的风潮过去,然后派出人手,在后面悄悄低价收购那些被哄抢出来的货物。转过手,再通过你们自己的渠道,卖给那些识货的买家。这其中的利润,想必不用我多说?”
“圣佛朗西斯科城里,对这些高价值的古巴奢侈品感兴趣的商人,难道会少吗?”
“你们当场能抢到多少,便算多少。至于其他的,就看你们各自的分销手段了。这件事一定要做得隐秘,不要招摇。要多分派出人手,小批量地收购,快速出手。这些走私货,肯定会有更大的买家闻风而动。要是被他们抢了先机,甚至动用官方力量进行强制收缴,那你们就白忙活一场,什么都赚不到。”
“赚多赚少,全凭你们自己的本事同魄力。”
“做,定唔做,俾句爽快话。”
空气再次陷入了沉寂。于新和麦克各自垂下眼帘,心中飞快地盘算着这其中的利弊得失。
这无疑是一场豪赌,赌注是整个金山码头区的秩序,而回报,也同样诱人。
良久,他们几乎同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陈九。
“好吧,”麦克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假设……我是说假设……我对这些情报感兴趣。”他直视着陈九。“你的价钱是什么?除了让我吩咐我的人对’中国佬’客气点之外?”
“如果这件事做成,我能重新掌握一部分工人党的权利,我会承诺约束爱尔兰工人。”
那句种族歧视的蔑称依然存在,提醒着他们之间巨大的鸿沟。
陈九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代价,麦克先生,是某种程度的和平。一种谅解。工人党很有力量。我相信你不甘心就这样沉寂下去。有合适的机会,我还会给你提供这样的情报,帮你提高你说话的分量。”
“如果这份分量能指向这座城市苦难的真正根源,而不是指向我的同胞,那么我们大家都能有更好的喘息机会。”
麦克没再言语,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几个追随者,眼神有些复杂。
于新突然抱拳行了个礼,开口问道。
“九哥,多问一句,还请替我解惑。”
“你刚刚没有提自己的份额,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件事你交给我们来做,自己并不想沾手?钱也不要,那我不懂,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不说清楚这个,我不敢下场。”
陈九闻言,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带着几分戏谑,几分疲惫,
“我?我只系单纯看那些台下看戏说笑的官老爷不顺眼。想把他们也拉下来,都试下焦头烂额的滋味。”
“这个理由够不够?”
于新本能地不相信陈九这番说辞。他深知,像陈九这样的人物,绝不会做没有企图的事情。但他并没有当面反驳,只是将这份怀疑深藏心底。
麦克仿佛已经做了决定,吐出一口算计半天的闷气,恢复了一些往日的性子:“我不知道你们俩个在说什么,或者是不是在算计我!”
“我们达成一致,才能合作,对吗?!”
陈九说的这些事,他听懂了,所以才更加疑惑,拱手让出这么一大笔钱就是单纯为了好心?那该死的“为了让同胞好过一点”,他一个字都不信,可是暴乱一旦形成,难道还要展开一场大屠杀吗?码头区被爱尔兰人经营那么多年,可不是唐人街街口,如果华人帮派主动血拼,只会死得更快。
这些复杂的情绪环绕,让他莫名有种被算计得死死的感觉,很是烦躁。
陈九缓缓站起身,病弱的身躯在摇曳的灯火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信不信在你们,我已经开价。拿了我的情报,日后说话不算事,自然我会上门讨账。”
“但合作之前,还有两笔账未结清。”
“第一,”他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刃,冷冷地扫过麦克和于新,“打伤我兄弟黄阿贵的人,仲有我派人打探消息嗰阵,出手打伤、甚至打死替我做事的兄弟的爱尔兰人。”
“我要他们……每人一只手。少一根手指,你们就用自己的手来补。几时我见到人提着手跪低道歉,几时,我就会将这些货仓的地址,拱手相送。”
“货仓地址就在我脑子里,你们不要,我就自己收兄弟们这笔数。”
“或者,今日大家就即刻开片,全部揽住一齐死在这里,一了百了,干手净脚。”
麦克听完刘景仁的话,脸色瞬间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但他毫不怀疑陈九话语中的狠戾与真实性。这个看似面色苍白,连声咳嗽的华人,眼睛却是择人而噬。
于新则眉头紧锁,心中暗骂陈九此举太过狠毒,简直不留余地,却也明智地保持了沉默,不敢公然反驳。
这笔钱,可以预见的非常多,他之前就开了一家酒水商店,手里掌握着几个喜好古巴雪茄的大华商的资源,有多少都吞的下,只要操作好的话,这一笔直接发家!
“第二,”陈九的嘴角勾起近乎自嘲的笑容,“I want… fifty-five dolrs.” (我想要……五十五美元。)
五十五美元?
于新彻底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原以为陈九会狮子大开口,索要巨额的金钱赔偿,或是觊觎某块地盘的控制权,却万万没有想到,他提出的,竟然只是区区五十五美元。
这让他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完全无法理解陈九的用意,但看陈九的表情,更不像是开玩笑。
“为什么?”于新忍不住问道。
陈九重新靠在那只积满灰尘的木箱上,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我今天用了一日时间,试咗下金山有钱佬的生活。我去了城中最顶级的餐厅,食了我呢一世人食过最贵的饭;我仲上了那个富人区所在的山顶,睇晒成个金山的景。晚上还看了一场戏。”
他顿了顿,“但我发觉,嗰种生活……其实不值得。至少,不值得我陈九,或者我那些已经死去的兄弟,用条命去换。”
“所以,呢五十五蚊,我花得很肉疼。想找个人替我付了。”
他盯着麦克和于新。
“你们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