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渴望的是真正的功绩,是能让父亲在市政厅的同僚面前、在那些德裔商会的宴会上引以为傲的战功,而不是在这冰冷刺骨的海风中,追逐几艘偷运劣质威士忌和廉价朗姆酒的破船。
他需要的是一场“大买卖”,足以让他名声鹊起。
“打起精神来,奥康纳,”
卡尔的声音带着压抑的不耐,他不喜欢奥康纳那种过于亲近的称呼和油滑的腔调,但眼下也懒得纠正,
“别让那些肮脏的耗子扰了大人们的清净,更别让那些偷逃关税的杂碎,侵蚀了合众国的利益!”
他父亲威廉·阿尔沃德刚刚当选市长,整个阿尔沃德家族都沉浸在权力的荣光之中,他自然不能容忍任何可能玷污这份荣耀的瑕疵,哪怕只是些微不足道的走私贩。
他需要用一场漂亮的行动来证明自己的能力,也为父亲的“新政”增添光彩。
缉私巡逻船划开海湾表面那层灰蒙蒙的薄雾。
卡尔站在船头,任凭海风吹打着他年轻却已显出几分冷硬轮廓的脸颊,他挺直了脊背,那身制服更衬得他身姿挺拔。
他心中却在盘算着,如何才能从这乏味的巡逻中榨取出一些“油水”,或者至少,制造一些值得在军官俱乐部里吹嘘的“战绩”。
“头儿,您瞧那边!”
奥康纳那略显尖利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沉闷,他指着远处一片犬牙交错的礁石和芦苇荡遮挡下的隐蔽浅滩,“有动静!看那吃水,像是装了不少好东西!”
卡尔迅速举起手中的单筒黄铜望远镜。
镜头里,几艘不起眼的小型渔船,更像是本地常见的、经过改装的意大利式“费卢卡”小帆船。
船帆破旧,船体也显得有些年头。正鬼鬼祟祟地泊在浅滩边缘。
十几个穿着深色粗布衣衫、头戴各色旧毡帽的男人,正手忙脚乱地从一艘稍大的、看起来像是从湾区某个废弃船坞拖出来的驳船上,往小船上搬运着一个个深色的木桶。
那些木桶的形制和大小,像极了用来装运烈酒的橡木桶,而且数量不少,至少有二三十个。
“哼,又是这帮该死的意大利杂碎和不知道哪里来的码头流氓!”
卡尔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
在他看来,这些来自南欧的移民,和那些爱尔兰酒鬼、东方来的苦力一样,都是这座城市秩序的破坏者,是文明社会的蛀虫。
“他们就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怎么也清剿不干净!仗着熟悉这片水域,就以为能瞒天过海,把那些刮肠子的玩意儿运进城里?”
奥康纳嘿嘿一笑,搓了搓被海风吹得有些僵硬的手,脸上露出贪婪的表情。
“头儿,这帮家伙最会钻空子,看他们那贼头贼脑的样子,十有八九又是在捣鼓那些从墨西哥偷运过来的龙舌兰,或者是本地私酿的劣质威士忌。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外快啊!”
“要不要上去查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也让兄弟们弄点辛苦费?”
卡尔冷哼一声,默许了奥康纳那点不言自明的小心思。
“查什么?直接给我撞过去!让他们知道,这片海湾,是美利坚的海岸警卫队说了算!至于那些货……”
他顿了顿,“先看看成色再说。如果是些不值钱的垃圾,就让他们连人带船一起喂鱼!”
巡逻船在卡尔的命令下,蒸汽锅炉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加速扑向那几艘小帆船。
那些正在搬运木桶的男人显然没料到缉私船会像幽灵般从晨雾中冲出,顿时乱作一团。
有人惊慌失措地试图解开缆绳,想要驾船逃跑;有人则手忙脚乱地将刚搬上小船的木桶往混浊的浅滩水里扔,企图销毁证据。
“不许动!海岸警卫队缉私!所有船只立刻停船接受检查!敢跑的格杀勿论!”
奥康纳站在船头,扯着他那公鸭般的嗓子声嘶力竭地大喊,手中的短棍已经饥渴难耐地在掌心敲打,仿佛已经闻到了血腥味。
卡尔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喜欢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
巡逻船粗暴地撞向其中一艘试图掉头逃窜的小帆船。
沉重的船体撞击在相对脆弱的木质帆船侧舷,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巨大的冲击力将船上的三个男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掀翻进冰冷刺骨的海水里。
卡尔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他们落水时的惊呼、呛水声以及徒劳的扑腾声,但这丝毫没有引起他半分同情,反而让他眼中的暴戾之气更盛。
他甚至觉得,这种场面,比在军官俱乐部里猎狐还要刺激。
“把他们都给我捞上来!一个也别想跑!跑了的,就当是畏罪潜逃,直接开枪!”
卡尔厉声命令。
几个警卫队员手持带钩的长杆和绳索,如同捕捞海豹一般,将那些在冰冷海水中挣扎的落水者一个个粗暴地拖上甲板。
他们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脸上写满了恐惧与绝望。
其中一个年轻些的,额头在落水时磕破了,鲜血混着海水往下淌,看起来狼狈不堪。
“说!你们在干什么?!那些桶里装的是什么?!从哪儿来的?要运到哪儿去?!”
卡尔用马鞭的鞭柄狠狠地抽在一个身材较为矮小、看起来像是头目的中年男人脸上,那人的脸颊立刻肿起一道鲜红的鞭痕,嘴角也渗出了血丝。
他吓得魂飞魄散,操着一口带着浓重意大利口音的蹩脚英语,结结巴巴地解释着,说他们只是些可怜的渔民,那些桶里装的不过是些用来腌制渔获的粗盐和淡水,想趁着雾大运进城里卖个好价钱。
“渔民?腌鱼的盐?”
卡尔嗤笑一声,他用马鞭指着那些散落在甲板上的木桶,“你们意大利佬酿的那些廉价红酒当我没闻过?还是以为老子是刚从乡下来的?”
他猛地提高音量,厉声喝道:“我看你们是想往城里走私那些见不得光的私酒和鸦片吧!给我搜!仔仔细细地搜!连船板缝都别放过!谁敢藏私,就地枪杀!”
警卫队员们如狼似虎地冲上那几艘被截获的小帆船,将船上的货物翻得底朝天。
他们粗暴地踢开木箱,撕开麻袋,用刺刀撬开木桶的盖子。
除了几筐散发着浓烈腥臭味的、用盐腌渍过的杂鱼,和一些廉价的干货、破旧的渔网,以及几个确实装着粗盐和淡水的木桶外,并没有发现任何成批的烈酒或鸦片。
只在一个隐蔽的船舱角落,发现了几瓶连标签都没有的劣质酒,还有十几个用油布包裹的、看起来像是本地私酿的陶罐,数量都少得可怜,根本不足以构成有组织走私的证据。
奥康纳有些失望地向卡尔报告:“头儿,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些烂鱼臭虾,还有几瓶不值钱的土酒。看来这帮穷鬼是想自己偷运点解解馋,或者拿到码头那些狗窝里换几个小钱。真是白忙活。”
卡尔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本来一早上就心情不好,每天还得枯燥地在海上转圈。
其他家的那些同辈人就能搂着姑娘做生意,自己就只能在这苦熬资历?
好不容易抓几个臭老鼠,还被耍了?
“没有违禁品?”
卡尔一步步逼近那个被他抽了一鞭子的头目,那人吓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在冰冷的船舷上,退无可退。
“那就让他们知道,不按规矩缴纳管理费,还敢戏耍执法官员的下场!”
他猛地抬起穿着高筒马靴的右脚,狠狠地踹在那个头目蜷缩着的腹部。
那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像一只被踩烂了肚子的臭虫般弓起了身体,酸水和未消化的食物从口中喷涌而出,污秽不堪。
卡尔还不解恨,又接连踹了几脚,直到那人蜷缩在甲板上,像一滩烂泥般不再动弹,只剩下微弱的呻吟。
“头儿……”
奥康纳也被卡尔这突如其来的、远超“教训”范畴的暴行吓了一跳。
他知道卡尔队长脾气暴躁,手段强硬,但也没想到他会因为这点小事就下如此重手。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执法,而是纯粹的施虐了。
他甚至看到卡尔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病态的兴奋。
卡尔却像是没有听到奥康纳的惊呼,他一步步走向那个在甲板上痛苦翻滚的头目,马靴踩在沾着呕吐物的甲板上发出沉重的“咚咚”声。
他抽出腰间的柯尔特海军型转轮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那头目因剧痛而扭曲的脸。
“告诉我,你们这些肮脏的臭虫,是不是都活腻了?嗯?”
他甚至用枪管一下下敲打着那人的额头,享受着对方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模样。
那头目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他想开口求饶,却因为腹部的剧痛和恐惧而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嗬嗬……”的声音。
他的裤裆处,一片深色的湿迹迅速蔓延开来。
“卡尔队长,不要再打了!息怒啊!”
另一个名叫墨菲的警卫队员连忙上前劝阻。
他是个有些年纪的爱尔兰裔老兵,见惯了海上的风浪和各种血腥场面,也深知过度使用暴力的潜在风险。
“这些人……教训一下,罚没他们的货物和船只就算了,真要是在这儿闹出人命,上面那边……恐怕也不好交代。毕竟,现在城里那些报纸的记者,鼻子比猎狗还灵,就等着抓咱们的小辫子呢!到时候捅到那些大人物耳朵里,咱们都得挨罚!”
卡尔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墨菲的话让他恢复了一丝理智。
“哼!”
“让他们光着屁股游回岸上去!”
“是!头儿!”
奥康纳和墨菲如蒙大赦,连忙带着手下开始“执行命令”。
他们将小帆船上那些本就不多的腌鱼和干货尽数抛入海中。
那些被俘的男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计被毁,却敢怒不敢言,只能在警卫队员的驱赶和嘲笑声中,狼狈地脱掉身上那几件单薄的衣物,在风中赤条条地跳入冰冷的海水,奋力向着远处的海岸游去。
他们的哭声,很快便被无情的海浪和哄笑声所淹没。
巡逻艇重新起航,在海面上留下一道白色的航迹,海风吹散了空气中残余的血腥味和呕吐物的酸臭。
卡尔站在船头,脸上露出一丝无聊的倦怠。
“头儿,还是您有办法!”
奥康纳凑趣地说道,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这帮杂碎,就得用这种法子狠狠地教训,他们才懂得什么是规矩,才不敢再乱跑!让他们知道咱们不是好惹的!”
墨菲却在一旁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他总觉得,卡尔队长今天的行为有些过于出格了。
但谁让人家投了个好胎?
“对了,头儿,”
奥康纳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暧昧的笑容,他压低了声音,用手肘碰了碰卡尔的胳膊,“听说您和税务官科尔曼家的小姐……好事快了?兄弟们可都等着呢!那可是个顶漂亮的美人儿!”
卡尔闻言,脸上才多了几分笑容,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艾琳·科尔曼,那个如同象牙般高贵美丽的女子,很快就将成为他的妻子。
这桩婚事,不仅仅是两个家族之间的联合,能为阿尔沃德家族带来丰厚的嫁妆和科尔曼家族在新移民贵族之中的影响力,更能满足他作为男人的虚荣心和征服欲。
“艾琳是个好姑娘,”
卡尔故作矜持地说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奥康纳连忙奉承道,语气夸张得近乎滑稽,“科尔曼小姐可是咱们这座城市有名的美人儿,出身又高贵,也只有老大您这样的才配得上她!不像我们这些穷鬼,能娶个会洗衣做饭、屁股大的就谢天谢地了,哪敢奢望那种好事。”
墨菲在一旁听着,突然插话道:“奥康纳,你小子少拍马屁!卡尔队长和科尔曼小姐是门当户对,天生的一对,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不过,队长,”
他话锋一转,“我可听说,科尔曼小姐……似乎对那些清虫有些过于同情了?她好像还经常去唐人街那边的教会,参加什么……慈善活动?”
他半是试探,另一半也纯粹是不安好心。
卡尔的脸色微微一沉。他也知道艾琳的某些“不合时宜”的善心。
那个女人,竟然会去参加什么救济清国人的教会,还对那些肮脏、卑微的华人劳工嘘寒问暖,甚至还在研究什么华人移民的课题。
这让他感到非常不快和难以理解。
“艾琳只是太善良了,有些天真,”
卡尔辩解道,“等她嫁给我之后,我会让她明白,什么是真正的体面,什么是她作为阿尔沃德家族女主人应该关注的事情。那些黄皮猴子,不值得她浪费半分同情和精力。”
“那是,那是,”
奥康纳连忙附和,“女人嘛,总是有些不该有的同情,毕竟还没见过什么世面。等头儿您把科尔曼小姐娶进门,好好调教一番,让她多参加些上流社会的宴会和舞会,见识见识真正的奢华与权力,自然就明白那些下等人的事情有多么无聊和肮脏了。到时候,她就会乖乖听话了。”
墨菲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头儿,不过咱们这海军警卫队的日子…”
“咱们每天在海上吹风淋雨,干的是得罪人的事,薪水却不见涨多少。上头那些大老爷们,一个个坐着等人送钱上门,手指缝里随便漏点出来,就够咱们这些底下人挣的了。咱们这可是辛苦钱啊!”
”当然您是不缺钱的,可是兄弟们最近日子真是不好过!“
“就说上次在天使岛附近查获的那批走私烟草,”
墨菲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按咱们队里的老规矩,查获的罚没品,咱们这些出力的兄弟至少能分到三成的好处。可结果呢?他妈的,大头全让上头那些坐在办公室的吞了,七扣八扣下来,到咱们手里的,连塞牙缝都不够!还不够咱们出去喝顿酒找个女人的!”
奥康纳看了一眼同事的眼神,也明白过来了,跟着愤愤不平地说。
“可不是!还有海关那帮穿制服的家伙,更是恶心,吃相真难看!每次查到点什么像样的货色,他们都要先插一手,捞足了油水才肯放行。咱们辛辛苦苦抓到的人,送到他们那里,说不定转头就被人花钱摆平了!这他妈叫什么事儿啊!简直是黑了心的!”
卡尔听着属下们的抱怨,心中也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烦躁。
他何尝不知道海军警卫队内部的这些龌龊事?
贪污腐败、以权谋私、官官相护……这些都是公开的秘密。
他父亲虽然当了市长,但想要彻底整顿这些盘根错节的积弊,也非一日之功。而且,他父亲的权力,更多地集中在市政管理和陆上事务,对于海军警卫队这种相对独立的执法机构,影响力也有限。
他自己也曾想过,要不要利用父亲的关系,从这些“灰色收入”中分一杯羹,但又顾忌着家族的声誉和父亲的政治前途,不敢轻举妄动。
“行了,都少说两句!”
卡尔不耐烦地打断他们,语气严厉了几分,“这些事情,我心里有数。等时机成熟,我自然会跟上面的人说一下,也会想办法为兄弟们争取应得的。现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把事办好!别忘了,我们海军警卫队,是维护这座城市海上秩序的屏障!”
“是市政厅在海上的眼睛和利剑!那些胆敢挑衅我们权威的家伙,无论是那些偷鸡摸狗的走私贩子,还是那些……不安分的清国人,都必须让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儿的老板!”
他说到“清国人”二字时,语气明显加重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阴鸷和暴戾。
不知为何,他突然又想起了在教会门口施粥时遇到的那个华人头领。
那个男人,虽然穿着破旧,但眼神却异常锐利,身上带着一股与周围那些卑微华人截然不同的气势和杀气?
艾琳似乎对他格外关注,这让卡尔感到非常不爽,甚至有一丝莫名的嫉妒。
他记得那个华人头领身边,还跟着一个独眼的少年,那少年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和……轻蔑?
一个卑贱的黄皮猴子,竟然敢用那种眼神看他?简直是找死!
“头儿,您在想什么呢?脸色这么难看,像是要吃人似的。”
奥康纳见卡尔脸色阴沉,眼神凶狠,小心翼翼地问道。
卡尔回过神来,深吸一口冰冷的海风,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和一些……需要清理的垃圾。”
他低声自语,“一群永远学不会安分的臭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