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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请记住我的名(2 / 2)

骰子碰撞的清脆声、牌九推倒的哗啦声、赢家的狂笑和输家的咒骂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喧嚣的声浪。

一个穿着灰色长衫,戴着瓜皮帽,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像是这里的管事,看到米勒这个不速之客,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便堆起职业性的笑容迎了上来。“这位洋先生,是来耍几把,还是有别的指教?”

他的英语说得倒还算流利,只是带着浓重的口音。

“我找于先生。”米勒开门见山。

那管事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不再多言,点了点头,转身向赌场后方一扇不起眼的木门走去。

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米勒站在原地,尽量无视周围投来的好奇、审视甚至敌意的目光。

他能感觉到,自己像一滴油落入了滚水中,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这里的空气似乎都带着一种黏稠的压力,让他呼吸不畅。

他想起了布莱恩特议员的嘱咐:“米勒,记住,那些华人就像码头上的老鼠,狡猾、多疑,而且只认利益。你要有耐心,更要让他们看到足够的好处。”

片刻之后,那管事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恭谨。“洋先生,龙头有请。请随我来。”

米勒跟着管事穿过那扇木门,里面又是一条通道,比外面那条更暗,墙壁上渗着水汽,散发着霉味。

通道的尽头,是一间布置相对雅致的房间。地上铺着褪色的地毯,墙上挂着几幅字画,虽然米勒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但那遒劲的笔锋和墨色的浓淡变化,也透着一股与外面赌场截然不同的气息。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桌旁坐着一个男人。

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身材中等,穿着一身熨烫平整的衬衣,外面罩着一件同色的马甲。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油光锃亮,是标准的上层人士的发型。

与寻常华人不同的是,他没有戴帽子,露出了宽阔饱满的额头。他的脸庞棱角分明,一双眼睛狭长而深邃。

他的嘴唇很薄,紧紧抿着,带着一丝冷峻和倨傲。

他并没有起身,只是抬眼扫了米勒一下,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他身旁站着两个精瘦的汉子,看身材没有特别大的压迫力,但是神情冷酷,腰间别着短枪。

“坐。”

于新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英语发音清晰标准,几乎听不出什么口音,这让米勒颇感意外。

米勒在八仙桌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尽可能让自己的姿态显得镇定。

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关系到自己,甚至布莱恩特议员的谋划成败。

房间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外面赌场的污浊形成了鲜明对比。

于新面前放着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他提起小巧的茶壶,将一杯琥珀色的茶汤推到米勒面前。

“尝尝,上好的茶叶。”

他的语气平和,像是在款待一位寻常访客,而非一个代表着潜在敌对势力的信使。

之前为了融入洋人社会,他得耐着性子喝咖啡,喝酒,现在烧杀抢掠之后,他反而觉得做回了自己。

米勒端起茶杯,却没有喝。他不是来品茶的。

“于先生,时间宝贵,我想我们还是直接谈正事。”

于新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布莱恩特议员,我知道他。在你们白人的世界里,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派你来,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一个机会。”米勒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一个让你们辫子党名声更响,财源更广的机会。当然,也是一个能帮到布莱恩特议员的机会。”

“哦?”于新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

“市长威廉·阿尔沃德,”米勒说出这个名字时,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坐在那个位置上太强硬了,而且,他似乎并不关心某些群体的利益。码头区的混乱,走私的猖獗,治安的败坏……这些,难道于先生没有察觉吗?”

于新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听着。他那双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米勒继续说道:“布莱恩特议员认为,是时候给阿尔沃德市长一点颜色看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意外’,足以让他焦头烂额,也足以让市民们看清楚,谁才是真正能给这座城市带来秩序和繁荣的人。”

“意外?”于新玩味地重复着这个词,“什么样的意外?”

“一场骚乱。”米勒一字一句地说道,目光紧盯着于新的眼睛,

“一场发生在码头区的大骚乱。要足够激烈,足够混乱,让整个圣佛朗西斯科都为之震动。让所有人都看到,阿尔沃德市长连自己推行扩建案的地盘都管不好。”

于新却笑了,笑声不高,但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有意思。布莱恩特议员想借我的刀,去捅他的政敌?”

“你们爱尔兰人刚搞了一场暴乱,现在又想来一场?”

他放下茶杯,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米勒先生,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替他做这种事情?”

“因为这对你们同样有好处。”

米勒早有准备,

“我知道,你们最近在码头区动作不小,烧了几个仓库,抢了不少货。想必也得罪了不少人吧?那些大商人,还有一些跟官方有勾结的走私贩子,他们可都不是善茬。”

于新的眼神微微眯起,一丝寒光一闪而过。“你调查过我?”

“了解合作对象,是基本的诚意。”

米勒毫不退缩,“一场由你们主导的骚乱,可以彻底搅乱码头区的势力格局。混乱之中,才有机会浑水摸鱼,不是吗?到时候,谁是谁非,谁抢了谁的货,谁烧了谁的仓库,恐怕就没人说得清了。而你的势力,可以在这场混乱中,进一步巩固地位,甚至……取代某些不识时务的家伙。”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更重要的是,如果布莱恩特议员能够成功……上位,那么,议员承诺将以帮你统治唐人街,乃至整个圣佛朗西斯科的某些‘生意’,将会得到前所未有的便利。市议会里有一个强大的盟友,于先生,这其中的价值,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于新沉默了。

他修长的手指停止了敲击,端起茶杯,再次细细品味。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和远处赌场模糊的喧嚣。

米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

于新在权衡利弊,也在评估风险。

华人帮派在圣佛朗西斯科生存不易,他们像夹缝中的野草,既要应对白人社会的歧视和压迫,又要面对内部各个堂口之间的明争暗斗。

这群没有正式名号的“辫子党”虽然凶悍,但根基尚浅,行事如此张扬,无疑是在刀尖上跳舞。

“码头区,太乱。”

许久,于新才缓缓开口,“你们爱尔兰人的帮派现在没有之前的统治力了,意大利人,德国人,还有我们华人自己的几个堂口,都在抢。一场大骚乱,火候很难控制。万一失控,引火烧身,对我们来说,可能是灭顶之灾。”

“风险与收益并存。”

米勒立刻回应,“于先生行事,虽然危险但每次都能逃脱追捕。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控制好局面。而且,布莱恩特议员也并非让你们赤手空拳去冲锋陷阵。”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推到于新面前。“这里是五千美金,作为前期的活动经费。事成之后,还有另外五千。并且,布莱恩特议员承诺,骚乱发生时,警方的行动会……非常迟缓。他会确保,在关键时刻,码头区的警力会异常薄弱。”

五千美金,这是一笔很大的数目。

于新拿起信封,掂了掂分量,却没有打开。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米勒脸上,带着一丝审视和探究。

“布莱恩特议员,凭什么相信我?”于新问道,“华人,在你们眼中,不都是一群卑微、狡诈、不可信任的苦力吗?”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讽。

米勒心中一凛。

“于先生,时势不同了。在圣佛朗西斯科,有能力的人,无论是什么肤色,都应该得到尊重。布莱恩特议员看重的是你们的实力,以及于先生你的魄力。正如那句中国古话说的,’不问出身,只看手段’。”

他来之前特意找了一句听起来像是中国谚语的话。

于新嘴角再次露出一丝笑容,但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冷意。“‘英雄不问出处’。米勒先生,你的中文学得不错。”

他纠正道,随即话锋一转,“但是,如果事情败露,或者布莱恩特议员事后反悔,我们岂不是成了替罪羊?”

“布莱恩特议员以信誉担保。”

米勒斩钉截铁地说,“而且,我们双方都有共同的敌人,共同的利益。这是一份建立在互利基础上的合作,而不是单方面的施舍。如果阿尔沃德市长继续当政,他对华人的压制只会变本加厉。于新,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最近市议会里那些针对华人的提案,有多少是出自他的授意。”

这番话显然触动了于新。

作为华人帮派的头领,他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来自主流社会的压力。排华法案的阴影如同乌云一般笼罩在每一个华人头上,生存空间的日益萎缩,让他们不得不铤而走险。

他转向米勒,“为什么找我?你们爱尔兰人的工人党有上千人,还不够你们用吗?”

“正因为你们人少。”

米勒直视对方的眼睛,“工人党太显眼,会直接联系到议员身上。你们…够狠,也够饿。”

于新沉吟片刻,终于开口:“好。这个活,我接了。”

“不过,我也有条件。”

“请讲。”米勒心中暗松一口气,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

“除了那一万美金,事成之后,码头区东段的三个仓库,以及与之相关的控制权,必须归我们所有。那些货,以前是你们爱尔兰人的几个小帮派在分,现在,该换换主人了。”

米勒略作思忖。这条件有些苛刻,但也在布莱恩特议员的预料之内。

“可以。只要布莱恩特议员能掌控局面,这些不成问题。”

“还有,骚乱的规模和时间,由我来定。我需要确保,这场戏既要演得逼真,又要能全身而退。我不希望我的兄弟们白白送死。”

“这是应该的。”

米勒点头,“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来做。我们只需要结果。”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于新的语气变得异常严肃,“如果布莱恩特议员食言,或者事后企图对我们不利……那么,米勒先生,你要知道,黄皮肤或许在你们眼中微不足道,但我们也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到时候,圣佛朗西斯科恐怕就不止是码头区着火那么简单。”

“于先生放心,布莱恩特议员是个讲信用的人。我们的目标一致,都是为了在圣佛朗西斯科这片土地上,活得更好。”

于新沉默片刻,突然逼出一个手指。

“再加一个条件,我要幸运的布朗的人头。”

米勒皱眉。布朗是感恩节暴动的重要目击证人,是最早发现雪茄酒水商店的警察,在病床上躺了两个月竟然活下来了,现在是南区警局的重点表彰对象,刚刚升职。

还多了一个幸运的布朗的外号,上个月刚把四个华人劳工扔进海湾。

“那是私仇。”

“所有生意都是私仇。”

于新的刀扎进桌面,离米勒的手指只有一寸,“我不需要你们杀,我需要他在我指定的时间地点出现。“

米勒感到后颈渗出冷汗。布莱恩特没说要出卖自己人,至少不是特定目标。

但议员的原话是“不惜代价“。

他缓缓点头:“行动前我会安排布朗的时间。意外死亡…很常见。”

于新凝视着他,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好。合作愉快。”

他端起茶杯,朝米勒示意。

米勒也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

苦涩的茶味,如同此刻他复杂的心情。

交易达成,房间内的气氛似乎松弛了一些,但那种无形的张力依然存在。于新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示意管事送客。

米勒走出名为仓库的小赌场,重新回到那条阴湿的小巷。

只剩下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

他感到一阵轻松,同时也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他成功了,他为布莱恩特议员的计划拉拢到一个极其危险的盟友。

布莱恩特只是想找一把沾血就扔的刀,

但他总觉得,自己像是释放出了某种难以控制的力量。

于新,那个看似文质彬彬,实则心机深沉、手段狠辣的华人头领,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他不像那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街头混混,他的眼中有一种超越了普通匪徒的野心和智慧。

他西装革履,英文流利,这样的人却做了整个圣佛朗西斯科最危险的帮派头领….

与这样的人合作,真的会顺利吗。

回到马车上,车夫关切地问:“米勒先生,一切顺利吗?你的脸色不太好。”

“没事。”

米勒摆了摆手,疲惫地靠在椅背上,

“送我回议员府邸。”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与于新会面的情景,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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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新还在喝着茶沉思,木门就被猛地撞开。

两个手下拖进来个血人,像扔一袋发霉的米似的甩在地上。

煤油灯下,那人蜷缩着咳嗽,血沫喷在斑驳的木板上。

“新爷,就是这杂种最近几天成日在码头上打听我们。”

打手踹了俘虏一脚,

于新蹲下身,用刀挑起那人的下巴。

血污下是张饱经风霜的脸。

满嘴是血的黄阿贵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气管受伤的呼哧声:“我真没想到,原来是叛逃会馆的于爷…”

他挣扎着坐起来,缺了颗门牙的嘴吐出一句话,“九爷要见你。杀我之前…让我把话说完。”

不大的房间突然安静下来。

陈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