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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请记住我的名(1 / 2)

唐人街边缘,中华基督长老会门前那片小小的空地上,此刻却难得地聚集着一股暖意。

那是炉火熬煮鱼粥的热气,也是人心汇聚的善意。

正赶上长老会今天慈善施济。

一口巨大的铁锅架在灶上,锅底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浓稠的米粥翻滚着,还能看见里面切成小块的鱼肉。

除了米粥,旁边长条桌上还堆放着一叠叠切好的、略显粗糙的黑面包,以及几桶用盐腌渍过的卷心菜。

玛丽安嬷嬷带着四位女信徒正在分发食物。

这位六十岁的苏格兰老修女戴着白色软帽,鬓角露出几缕倔强的白色头发。

她布满老人斑的手稳稳握着长柄勺,每盛满一陶碗粥,就会用粤语说:“上帝保佑你。”

这是她这么多年说的最多的一句中国话。

队伍里,多是些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汉子,他们是修筑铁路后被遗弃的棋子,是在白人排挤下艰难求生的边缘人。

也有抱着孩童、神情惶惑的妇人,她们的孩子眼巴巴地望着那冒着热气的粥锅和面包,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破旧的衣角。

有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盯着面包堆,脏兮兮的手指含在嘴里。当她母亲领到食物时,孩子突然用广东话尖叫:“阿妈,有鱼!”

这些在加州出生的第二代华人,吃惯了腌鱼和咸鱼干,很多从未尝过鲜鱼的滋味。

做鲜鱼需要炉子和柴火,对他们这种睡通铺的来说很奢侈。

间或还有几个步履蹒跚的老人,拄着简陋的木棍。

一碗热粥,一块面包,几片咸菜,于他们而言,是支撑他们度过又一个艰难一日的全部能量。

在粥棚右侧,两个白人青年显得格外醒目。

艾琳·科尔曼金色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颈后,鼻尖沾着抹灰。每次俯身盛粥时,外面罩着的灰色亚麻袍子都会发出窸窣声响,像在抗议这位千金小姐越界的善举。

“您该休息了,亲爱的。”

卡尔·阿尔沃德又一次递上丝帕。

这位海岸警卫队的尉官今天特意没佩军刀,但立领和锃亮的马靴依然昭示着身份。

他修长的手指在递面包时总是躲得远远的就扔下。

“父亲说市政厅准备了茶点…”

艾琳忍不住用木勺在锅底刮出刺耳声响:“这些孩子比我们更需要食物。”

她指向某个正在舔碗底的男孩,

她白皙的手指与那些盛粥的粗陶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每一次与那些伸过来的、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接触,她的心都会微微一颤。

她一边机械地重复着盛粥的动作,一边压抑着内心复杂的情绪。

父亲最近催促得更加频繁,往常帮忙说话的母亲也沉默了。

最疼爱她的祖父也避而不谈这件事,似乎所有人都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而身旁的男人,最近擦边的小动作也越来越多。

就在她一边干活一边胡思乱想之际,街口传来一阵清晰而有节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施粥的人群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纷纷侧目望去,脸上带着几分好奇与不安。

只见几匹马不紧不慢地行来。当先一人,正是陈九。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黑色短打,腰间束着宽皮带,更衬得身形挺拔。

他并未戴帽,额前的短发被午后的微风吹得有些凌乱,露出黝黑的面容。

他身旁的菲德尔,一身裁剪合体的西装。

两人身后,还跟着菲德尔的助手和老仆人、捕鲸厂几个精悍的汉子。

人群之中,一个面容黝黑、手臂上带着几道清晰旧伤的汉子,在看清来人面容的刹那,眼中陡然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继而迅速转为一种近乎本能的敬畏。

这个人他认得!

月前,他曾因工友不幸殒命于铁轨之上,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壮着胆子前往秉公堂求助,当日,他正巧遇见的,便是这位。

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忍不住低喝一声:“是九爷!”

这一声“九爷”,仿佛具有某种奇异的魔力,在寂静的空气中炸开,旋即在排队领粥的人群中激起了一圈更为明显的涟漪。

那些原本因饥饿与困苦而显得麻木、亦或仅仅是带着几分漠然好奇的目光,在这一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陈九的身上。

队伍中立时起了些微的骚动,一些曾听闻过秉公堂替人执尸发放帛金的事、或是曾亲眼目睹过关帝庙前那番惊心动魄场面的华人,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错综复杂的敬意,其中甚至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畏惧。

他们几乎是下意识地向两侧挪动着脚步,竟自发地让出了一条可供通行的狭窄通道。

陈九的目光在人群中缓缓一扫,自然也注意到了这番不大不小的动静,以及那些投向自己的、混杂着敬畏、探究与几分不安的眼神。

他只是微微抱拳,向着众人略一颔首,算是对他们无声的致意与回应。

艾琳注意到他往这边走来,赶紧低下头,手中的木勺差点掉进粥锅里。

卡尔·阿尔沃德何等敏锐,他几乎是立刻便察觉到了艾琳的异样。

他顺着她方才失神眺望的方向望去,目光自然也落在了陈九一行人身上。

当他注意到陈九身上那股与周遭贫苦环境格格不入的迫人气势,以及那些华人穷苦大众竟自发为其让路的奇异景象时,他眉头紧皱,眼中迅速闪过一丝警惕与显而易见的不悦。

这个人是谁?看着有一点面熟,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竟能在这群卑微的华人中,拥有如此这般的威势?

这无疑触动了阿尔沃德那份属于上流社会的优越感与戒备心。

陈九的目光,在艾琳小姐身上短暂停留了不过两秒,那眼神深邃难辨,旋即便不着痕迹地移开了,仿佛只是随意的一瞥。

菲德尔也随之下马。

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排队领粥的人群,那些麻木、卑微、在生存线上苦苦挣扎的面孔,让他想起了古巴甘蔗园里那些同样被命运碾压的华人劳工。

陈九,比他听闻的、想象的....还要“有名”的多。

他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却在触及某个身影时,骤然凝固。

那是一个穿着朴素蓝布衫的女子,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露出一段雪白的颈项。她正低头从切着黑面包,身形略显单薄。

是她佩帕。

那个在酒吧里,在靡靡的乐声与男人的哄笑声中,赤足踏着鼓点,甩动着鲜红裙摆。

那个曾无数次展现风情,却又在无人处默默舔舐伤口的女子。

像她这样的女人……在古巴,要不就是早已消失在古巴那片血腥的土地上,或是被某个种植园主买去,成了禁脔,在绝望中凋零。

却没想到,会在这异国他乡的街头,以这样一种姿态重逢。

她活着,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却也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他尘封的记忆。

或许,自己也该学着当一个普通人…

佩帕似乎察觉到了这道过于专注的目光,她下意识地转过头。

菲德尔下意识地把身子藏到了陈九身后。

“怎么了?”陈九低声问道。

菲德尔缓缓收回目光,脸上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只是那双凤眼深处,却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难以面对这个曾经自己酒吧的舞女。

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没什么。”

“你不过去吗?”

“不了,看她过得好就行。”

菲德尔苦笑一声,他转头望向不远处的艾琳和那个年轻军官。

艾琳礼貌地应对身前男人的欠身行李,目光却不经意地再次投向陈九这边,带着一丝担忧与……好奇。

那双蓝色的眼眸里,似乎有话想说,却又碍于身旁的卡尔,只能欲言又止。

她不想再给陈九惹麻烦,这些人这么畏惧他,显然他和家里说的一样,是某个华人帮派的头领。

陈九却没注意到,他看菲德尔没有上前和佩帕说话的意思,让身后跟着汉子去把带的礼物送过去。

两人重新上马,缓缓离去。

马蹄声渐远,艾琳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中那份失落感愈发清晰。她不明白,为何每一次与陈九的相遇,都让她如此心绪不宁。

这种随着压抑愈演愈烈的情绪甚至不知从何而起。

她转头看向卡尔·阿尔沃德,那张英俊的脸上依旧挂着完美的笑容,但艾琳却觉得,那笑容背后,似乎缺少了某种……真实的东西,像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

“陈九,”马匹行出一段距离,菲德尔再次开口,声音平静,“刚才那个金发女人,你认得?”

陈九沉默片刻,才缓缓道:“算是……旧相识吧。”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与疲惫,“一个……不该再被我这样的人打扰的旧相识。”

菲德尔看着他的眼神,能感觉出陈九的言不由衷,那份刻意压抑的冷静,骗不过他。

菲德尔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海面,那里正有几艘归航的渔船,风帆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渺小。

陈九的声音很轻。

“我这样的人,身在尘埃里,手揸住洗不清的血,周身都是还不完的数。离她远一些,对我们都好。”

“有的旧事,有的人,都系……相忘好过…”

菲德尔没有再多问。

他知道,陈九心中必有隐痛。正如他自己,那些在古巴甘蔗园、在哈瓦那经历的血与火,也早已在他心头刻下了永不磨灭的烙印。

他们都是行走在刀锋边缘的人,未来充满了未知与凶险。

想当个普通人,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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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用惊人速度堆砌起来的城市,木板铺就的街道在雨季泥泞不堪,晴日则尘土飞扬。空气中永远混杂着海水的咸腥、劣质煤炭的呛鼻味道。

潮湿的空气像一条裹尸布缠绕着码头区。

此刻,它如同无形的巨手,正从冰冷的海面悄然爬上崎岖的海岸,漫过码头区层层叠叠的仓库和帆樯,继而贪婪地吞噬着城市起伏的街道和山丘。

煤气灯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勉强照亮着湿漉漉的路面,行人稀疏,马蹄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空旷。

米勒紧了紧大衣外套,领子高高竖起,试图抵挡这无孔不入的寒气。

他不喜欢这潮湿的空气,它总让他想起故乡爱尔兰那些阴沉的、没有希望的清晨。

但圣佛朗西斯科,这座被他们这些漂洋过海的爱尔兰人戏称为“新都柏林”的城市,却承载着他全部的野心。

米勒是市议员布莱恩特的首席助手,一个精明强干、年富力强的年轻人。

布莱恩特议员,人称“码头之狐”,在爱尔兰移民社群中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的政治手腕圆滑而强硬,正一步步觊觎着市长那把象征着权力的座椅。

马车在街道的边缘停下。

车夫是个面色阴郁的同乡,他朝米勒递了个眼色,压低声音道:“米勒先生,这里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那些黄皮猴子……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米勒没有作声,只是从口袋里掏出几枚银币递给车夫。

“在街口等我,最多一个钟头。”

他的声音平静,但略微沙哑的声线还是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知道这里的名声,充斥着暴力和犯罪,以及那些神秘莫测、动辄杀人的华人秘密会党——“堂口”。

米勒竖起大衣领子,快步穿过泥泞的街道。

第三街转角处,两个醉醺醺的水手正为某个妓女争吵。

米勒尽量让自己的步伐显得从容不迫。他此行的目的地,是位于一条偏僻小巷深处的一家仓库。

辫子党,这个名字近几个月在圣佛朗西斯科的地下世界里迅速蹿红。

他们人不多,但个个心狠手辣,行事毫无顾忌。

不久前,码头区接连几家涉嫌走私的仓库深夜失火,货物被洗劫一空,据说便是这伙华人所为。

他们不仅敢在那些大商人的地盘上动手,甚至还与爱尔兰人的码头帮发生过几次小规模的火并,丝毫不落下风。

这种悍不畏死的作风,让这群辫子党在短时间内积攒了巨大的“名声”——或者说,是恶名。

而这,正是布莱恩特议员所看中的。

穿过几条弥漫着食物酸腐与劣质烟草气息的横街窄巷,渐渐有了人影。

穿着黑色绸缎衫裤,脑后拖着长辫的华人,三五成群地聚在屋檐下低声交谈,他们的目光警惕而疏离,像审视入侵者一样打量着米勒这个衣着光鲜的“白鬼”。

米勒终于找到了约定好的地点。

与其说它是仓库,不如说是一间破败的临街铺面,门脸狭小,窗户用厚木板钉死,只留下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侧门。

门口没有招牌,只有两个穿着短褂的华人壮汉,双臂抱在胸前。

米勒走上前,用他蹩脚的广东话说出事先背熟的短句:“我找于先生。”

其中一个壮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像是在评估一头待宰的牲口。

片刻,他才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于先生在等你。”然后侧身让开了一条缝。

米勒深吸一口气,迈步跨入。

门后是一条狭窄幽暗的甬道,空气污浊,弥漫着汗臭、烟味和浓烈的鸦片气息。

甬道尽头,豁然开朗,是一个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地下空间。

数十张简陋的木桌旁挤满了华人赌客,他们神情亢奋,嘶吼着下注,将手中的铜钱和银角拍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