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法案(2 / 2)

他一个激灵从冰冷的铺草上坐起,心怦怦直跳。又是那班死要钱的差狗!

他侧耳倾听,女人的哭喊声、孩子的尖叫声、以及巡查队员们不堪入耳的咒骂声,清晰地穿透薄薄的木板墙。

他不敢点灯,摸黑穿上那件满是补丁的旧棉袄,将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六七枚鹰洋塞进鞋底。

这是他全部的家当了。

今天恐怕是轮到他所在的这条巷子“大扫除”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门板便被一脚踹开。

几个高大的白人巡查队员手持警棍冲了进来,不由分说便将他从铺位上拖拽下来。

“起来!黄皮猪!给我滚出去站到外面!”

“这里是人住的地方吗?简直是疾病的源头!”

巡查队员们用手帕捂着鼻子,厌恶地踢开地上散落的草席和破旧的行李。

“限你们一个小时内清空!否则后果自负!”

许多疲惫不堪的华人劳工,就这样被从自己仅有的栖身之所驱赶出来,茫然地站在寒冷的街头,不知何去何从。

他们的铺盖、衣物、以及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一点点家当,都被巡查队员们像垃圾一样扔到街上,任由风吹雨淋。

“阿公,我们……我们去哪里啊?”

陈永仁还是没躲过,身上被扒了个精光,仅剩的几个鹰洋也被搜了去,声音颤抖地问着身边的族老。

他赤着上身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木箱,里面除了书信别无他物。

阿公沉默地看着眼前这片混乱的景象,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压抑到极点的愤怒。

“先去会馆看看吧,”

他沙哑着嗓子说道,“看看会馆的老爷们,能不能给咱们寻个活路。”

说完,这个年老的男人背过身去看着住了几个月的窝棚,忍不住哽咽。

“总会有个活路的....”

——————————————————

“渔寮轩”酒楼的生意,最近也清淡了不少。

往日里,一到饭市,成间酒楼坐满晒人,嘈喧巴闭。

如今,却也只有零星的几桌客人,大多是些相熟的街坊,或是来打探消息的渔寮兄弟。

黄阿贵手底下原来负责街上买货的阿明,如今也兼着帮渔寮轩跑堂的活计。

他心不在焉地擦拭着桌椅,耳朵却仔细听着客人们的交谈。

“阿明哥,你话呢啲日子??仲有冇得捱?”

一个在附近码头做搬运的苦力,压低了声音问道。他今天特意奢侈了一把,点了壶最便宜的粗茶,想来渔寮轩听听风声。

最近因为蒸汽吊机的启用,他已经好几天没找到活干了。

阿明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而家呢个时势,边个讲得埋?班鬼佬摆明死要钱,不给钱就坐监或者捱打,他们背后是洋人的官府,你唔见唐人街班大佬都唔敢出声?我们除咗忍,仲有咩计?”

“忍?再忍落去,我们连条命都冇!”

另一个年轻些的茶客忍不住插话道,他是一家小杂货铺的东家,最近因为交不起高额的牌照税,铺子快要开不下去了。

“我听讲,有班兄弟唔想再忍!他们暗中联络,准备同班鬼佬死过!”

“收声啦!”

老茶客急急脚喝止,“这话可不敢乱说!畀二五仔听到去差馆报串,要斩头?!”

成个堂座即刻静晒。

班客你眼望我眼,个个噤若寒蝉。

窗外,几个“卫生巡查队”的队员正耀武扬威地走过,身后还押着几个刚刚从窝棚里赶出来的苦力,交不起钱准备去坐牢。

不多时,窗外又有人叫喊。

“鬼佬的报纸最新消息!唐人街卫生状况堪忧,恐引发大规模瘟疫!”

“还要进一步整治居住环境!”

这是有好事者在街上游荡,讲些鬼佬报纸的新闻,博些关注,或者干脆就是哪个会馆派出来煽动人心的,

酒楼后厨,冯师傅正满头大汗地指挥着徒弟们处理刚送到的新鲜鱼获。

他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厨师服,也掩盖不住他因常年颠勺而练就的壮实臂膀。

听到窗外的喊声,他眉头一皱,将手中的菜刀重重往案板上一剁。

“又是这些嚼舌根的鬼话!”

冯师傅嘟囔了一句,他不太识字,但“唐人街”、“疫病”这些字眼,他还是听得懂的。

这又是那些洋毛子报纸在编排华人的不是。

这时,黄阿贵揣着手晃进了后厨。

他有些愁眉苦脸的,没有往日的活泛劲儿。

没等黄阿贵开口,冯师傅突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又指了指外面:“阿贵,你成日里在街面上转悠,消息灵通。外面那些报纸,又在怎么胡吣咱们华人了?我听着像是又不安好心。”

黄阿贵脸上的苦笑收敛了几分,从怀里掏出两份皱巴巴的英文报纸,递给冯师傅身旁一个略识些字的年轻伙计阿才:“阿才,我刚去花园角找何生翻译的,给冯师傅念念,让老人家也听听,这些洋毛子是怎么埋汰咱们的。”

阿才接过报纸,目光落在那些触目惊心的铅字上,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

“冯师傅,您老莫动气。”阿才清了清嗓子,开始低声翻译报纸上的内容。

报纸的空白处有一串文字,力透纸背,看得出写这行字的人非常激动。

“……他们像老鼠一样挤在黑暗潮湿的地下室里,空气中弥漫着鸦片的气味和腐烂食物的恶臭。他们的街道上污水横流,垃圾遍地,是苍蝇和疾病的天堂……”

阿才念着,声音也有些发涩。

“放佢老母狗屁!”

冯师傅气得满脸通红,他是厨子,最重声誉,这种污蔑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我们边个不是朝行晚拆,挨更抵夜揾食?边个唔爱干净?渔寮轩个厨房,我冯某日日睇实,连条头发丝都不会有!反而班鬼佬,饮醉酒周街屙屎屙尿,他们又唔讲?!”

“那些苦力,活都活不起了,还能怎么爱干净?”

黄阿贵跟住帮口:“系咯!冯师傅,你在酒楼唔知啦,班鬼佬报纸仲话我们唐人餐馆用死猫死狗做菜!这……这不是明摆着往咱们身上泼脏水吗!”

“我叼他老母!”

“老子做咗三十年灶房,用的边样材料不是拣到最靓最新鲜?班鬼佬自己副肠肚唔争气,食错嘢屙呕倒赖我们!真系冇天理!”

越讲越火滚,这个一向沉默好脾气的老师傅抄起菜刀就想冲出门口:“唔得!我要同班狗杂种讲数!等我睇下边个冚家铲够胆这样胡说八道!”

“斩死....斩死这帮狗杂种拿来当下酒菜!”

“喂喂喂!冯师傅,冯师傅!使唔得啊!使唔得啊!”

黄阿贵和阿才连忙拉住他。

“阿叔你顺下条气啦,同班不讲道理的鬼佬有乜好拗?”

黄阿贵劝住,“九爷早就估到他们会玩嘢,叫我们最近要睇路,咪随便同他们起冲突。”

冯师傅重重地哼了一声,将菜刀往案板上一插,兀自气得呼哧呼哧喘粗气。他知道黄阿贵说的是实话,但他心里这口气,实在是咽不下去。

“渔寮轩的菜,样样真材实料,干净企理!班鬼佬够胆踩上来搞事,老子就算扔掉条命来搏,都要同他们死过!”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冯师傅咬着牙说道。

另一份新创刊的《太平洋先驱导报》则更加露骨。

报纸上刊登了一幅巨大的政治漫画,画中一个尖嘴猴腮、拖着长辫的华人怪物,正贪婪地吸食着一个象征着金山的图画,而他身后,则是一片乌烟瘴气的唐人街,里面充斥着鸦片烟馆、赌场和妓院。

漫画的标题是:“东方蝗虫正在吞噬我们的城市!”

“这些杀千刀的!”

后厨帮工的几个年轻伙计,也围过来看那漫画,气得浑身发抖。

他们虽然年轻,但也明白这些报纸的险恶用心。

这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

在渔寮轩的门外角落,几个刚从码头下工的苦力,也围在一起,听着一个识些英文的工友念报。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眼神里充满了疲惫与茫然。

“……报纸话我们华人系’贱种’,天生低白人一等,净识带衰呢个埠(只会给这个城市带来麻烦)……”

“叼那星!我们同他们铺铁路、掘金矿嗰阵,又唔见话我们贱?”

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猛地站起身,怒吼道。他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铁路工服,上面还沾着泥土和汗渍。

“喂,阿牛,细声啲啦!”

旁边的同伴连忙拉住他,“想惹差佬盯梢咩?转个弯就有鬼佬巡紧!”

阿牛重重地坐了回去,粗壮的拳头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的眼眶有些发红,不是因为愤怒,更多的是一种无力回天的悲凉。

这个一根直肠的汉子不懂,为什么他们苦苦卖命,到头换来这样的下场?是哪里做的不对?

会馆的老爷们呢?收了自己的钱,为什么不出来阻止?

在老家低人三等,本以为换一片土地,辛勤做工能讨个身份,怎么还是被人喊“贱种”?

莫不是当真生来就是给人当猪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