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法案(1 / 2)

跨入新年已经月余的城市,比往常压抑。

这座被无数淘金客和远渡重洋的华人赋予了“金山”美梦的城市,开启一个新的时代,也预示着另一个时代的落幕。

淘金热的余温尚存,铁路带来的短暂繁荣如同海市蜃楼,掩盖不住经济波动下汹涌的暗流。

华人,这些曾用汗水和生命铺就了铁路基石、在矿洞中挖掘出城市繁荣的“苦力”,在经济下行、白人失业率攀升的阴影下,骤然成了某些势力转嫁矛盾、煽动民粹的完美靶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焦躁。

街头巷尾的酒馆里,充斥着对“黄皮猴子抢夺饭碗”的咒骂;

英文报纸的版面上,排华的言论如同毒草般疯长。

这股寒流,在德裔商人背景、高举“改革”与“秩序”旗帜的威廉·阿尔沃德当选市长后,迅速汇聚成一场新的的政治风暴。

历来走出困境的方法,不外乎“进步”与“牺牲”。

谁是“软弱可欺”的群体谁就是牺牲品。

城市发展所需的“新的红利”需要盛大的仪式和一场精心策划的围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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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李伯!快啲,快啲收档啦!‘卫生队’嗰班瘟神又行紧过来喇!”

夕阳的余晖尚未完全隐去,都板街上“李记洗衣坊”的小铺门前,邻家茶馆的伙计小豆子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惶。

洗衣坊的老板李伯年过半百,佝偻着背,正就着昏暗的油灯,仔细熨烫着一件浆洗得雪白的洋人衬衫。

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因为常年浸泡在碱水里,指节粗大,皮肤皲裂。

听到小豆子的喊声,李伯的手一抖,烙铁差点烫到自己。

“又来呀?”

李伯放下烙铁,浑浊嘅眼入面闪过一丝疲惫与无奈,“咁快又来?上次被他们抄档,罚咗我成十个大洋,呢个月的米都仲未有着落呀!”

“系啦!”

小豆子喘住大气,“听讲今次带队的是个新来的鬼佬队长,出手好鬼重?!你老人家快点将新收的污糟衫塞入后院柴房啦,门板都快点顶实!”

李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阿尔沃德市长推行的那部该死的“立方空气法”,目标瞄准了他们这些穷苦的华人。

所谓的“立方空气法”,即市政条例第九百三十九号,是阿尔沃德市长“新政”中最先祭出的一柄屠刀。

街面上识英文的曾大声宣读过,听闻者无不气愤,更有胆小的当场流泪。

法律条文写得冠冕堂皇:“为改善本市拥挤的居住环境,保障公共卫生,预防疫病传播,规定每位成年居民在住所内必须拥有至少五百立方英尺的空气流通空间,十二岁以下孩童减半。违者将处以高额罚款或监禁。”

五百立方英尺(大约14平米)好多人不懂,宣讲的汉子特意提点。

“就是没人都要住一间半房,四桁瓦啦!”

这法律听起来似乎是为了大家好,可谁不知道,住在外面就经常被歧视、被压迫。

金山至少上万华人,绝大多数都挤在唐人街,会馆抽水放贷好歹还是个人,有活路。

在外面住,夜里被人割了脖子都不知道!

这金山的唐人街不小,可也架不住人太多。

华人劳工大多聚居在狭小逼仄的板房、阁楼甚至地窖里,一家老小七八口人挤在一个空间住上下铺上是常有的事。

别说五百立方英尺,便是一个铺位都要真金白银的去抢!

这法律,分明就是冲着他们这些穷的要命的人来的!

法律颁布的第三天,一支由市长亲自授命组建的“卫生巡查队”便耀武扬威地开进了唐人街。

这支队伍成分复杂,既有正规警员,也有从社会上招募的失业白人,甚至混杂了不少平日里就与华人积怨甚深的爱尔兰帮派分子。

他们个个手持警棍,腰挎左轮,部分人还装备了步枪,煞是威风。

就这样,这群几十人的持枪队伍大摇大摆地闯进了唐人街,无人敢动。

李伯的洗衣坊,因为临街,自然成了重点“关照”的对象。

第一次巡查,他们便以“后院晾晒衣物过多,影响空气流通”为由,不由分说地将李伯辛辛苦苦浆洗晾干的几十件衣物扯下,扔在泥水里践踏,还开出了一张五十美元的罚单。

李伯苦苦哀求,说自己只是个小本经营,哪里拿得出这许多钱。

那巡查队长,一个满脸横肉的爱尔兰人,只是冷笑着,用警棍敲打着李伯的柜台:“你要么就是支付罚款,要么就是,去坐牢!你们这些黄皮肤的猪,你们应该滚回你们自己的国家去!”

最后,还是靠着洗衣行会的通译出面调停,东拼西凑,才勉强凑足了十块鹰洋,算是破财消灾。

可洗衣坊的生意,本就利薄,这一折腾,更是雪上加霜。

“阿香!阿香!”

李伯朝着后院喊道,“快啲,闩好啲门窗呀!嗰班瘟神又来喇!”

后院里,一个名叫阿香的年轻姑娘正吃力地搅动着大木桶里浸泡的衣物。

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面容清秀,只是眉宇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相称的愁苦。

她是李伯远房的侄女,父母早亡,跟着李伯在洗衣坊帮工,勉强糊口。

听到李伯的喊声,阿香连忙放下手中的木棍,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快步走到前堂。

“李伯,又来查啊?”

阿香的声音有些发颤。

上一次巡查队的暴行,她还心有余悸。

那些人冲进来的时候,眼睛都红得像要吃人,一个伙计只是因为动作慢了些,便被一警棍打得头破血流。

“嗯,”

李伯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小豆子话,今日带队嗰个仲恶。你将后院的门里面闩实,无论听到乜嘢声,都千万不要出来。”

阿香还想说些什么,门外已经传来了粗暴的砸门声和巡查队员的叫骂声。

“砰!砰!砰!”

杉木门板在重击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开门!Sanitary Squad!卫生检查!”

一个沙哑的嗓音吼道,带着浓重的口音。

李伯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旧布褂,颤巍巍地走上前,拉开了门栓。

门外,十几个武装巡查队员手持警棍和枪支,簇拥着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白人。

他眼睛扫过李伯,又轻蔑地打量了一下洗衣坊内简陋的陈设,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哦,老家伙,又是你,嗯?”

约翰逊用警棍指了指李伯,“上一次的那个罚款,你支付清了没有?我可是警告你,如果这一次,再次检查出问题,那可就不是十块钱能了结的事情了!”

“官爷,官爷,”

李伯会说几句简单的英文,此时却一个单词都吐不出来,情急之下他连忙点头哈腰,脸上挤出谦卑的笑容,“上次啲罚款,我已经托咗会馆的朋友交清咗喇。小店本小利薄,真是顶唔顺咁样搞法?。求求官爷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呀!”

约翰逊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根本不理会他的哀求,大手一挥:“进去!去我仔细地进行搜查!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让我们看看这些黄皮肤的猪窝里面,究竟藏了多少肮脏的东西!”

巡查队员们如狼似虎般冲了进来。

他们粗暴地推开李伯,用警棍将熨烫好的衣物挑翻在地,用脚在那些雪白的衬衫和裙摆上肆意践踏。

柜台上的账本、算盘被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后院用来浸泡衣物的大木桶被踢翻,浑浊的碱水混着未洗净的污渍流淌满地。

“这里!还有这里,太拥挤了!”

一名巡查队员指着后院堆放木柴和杂物的小隔间,对约翰逊喊道,“根据‘立方空气法’的规定,此处至少需要空出三百立方英尺的空间!”

约翰逊走过去,用警棍拨开那些杂物,露出了紧闭的柴房门。

“哦?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李伯的心猛地一沉,柴房里,阿香正躲在里面!

他连忙上前解释:“官爷,嗰度……嗰度是摆柴的地方,冇乜好睇的。wood, wood!”

约翰逊冷笑一声,对身旁的两个队员使了个眼色。

“把门弄开,快点,用力踹开!”

“官爷!官爷!入面冇人啊!全部都是些柴火来的……”

李伯急得满头大汗,想要上前阻拦,却被两名巡查队员粗暴地推倒在地。

“砰!”的一声巨响,柴房简陋的木门被踹开。阿香惊恐的尖叫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约翰逊大步走了进去,只见阿香蜷缩在墙角,双手紧紧抱着头,浑身瑟瑟发抖。

“啊哈!果然藏着人!”约翰逊一把揪住阿香的头发,将她从柴房里拖了出来。

“放开她!放开她!她系我侄女来的……”

李伯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想要上前保护阿香,却被一名巡查队员用枪托狠狠砸在背上,痛得他闷哼一声,再次跌倒在地。

“违反’立方空气法’,藏匿人口,妨碍公务!”

约翰逊狞笑着,将阿香推到记录员面前,“都给我记下来!罚款五十美元!即刻搬离!否则,统统抓进监狱!”

阿香的脸上布满了泪痕,她绝望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李伯,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凶神恶煞的巡查队员,心中充满了无助与恐惧。

今天,她们的这个小小的洗衣坊,恐怕是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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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主街道之外的边边角角,那些被称为“窝棚”的简陋木屋里,更是“卫生巡查队”重点“关照”的对象。

这些由木板和竹席搭建的棚屋,低矮、潮湿、拥挤不堪,往往一间小屋子就要挤上十几甚至几十个单身劳工。

天还未亮,洗衣工陈永仁便被隔壁传来的粗暴砸门声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