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本无形。
杀气,亦无形。
当叶鸿嘶哑的“杀”字出口,无形的风与无形的杀气,便化作了七十余条或忐忑或狰狞的有形。
阿越的手中也握着刀,直到被推搡到人前看到了王崇和的眼神。
百味杂陈,如毒酒穿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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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今日只带了五十人前来,这在许多人看来,无疑是自负到了极点,甚至自讨苦吃,自取灭亡。
协义堂足有七十余众,又有六大会馆在背后撑腰,规矩还是谁剩下的人多谁赢。
人数少了将近一半,如何能赢?
陈九和梁伯有自己的看法。
真正的力量,在于精,在于纯,在于……一颗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心。
王崇和自不必说,一手莫家刀法出神入化,在金山滩头早已闯下赫赫威名。
阿忠、阿吉这些从古巴血火中磨砺出来的人,早已褪去了青涩,变得沉稳而悍勇,他们手中的砍刀,曾饮过监工和红毛的血,也曾劈开过海上的惊涛骇浪。
卡西米尔和他带领的黑人兄弟,个个身高臂长,又经过悉心操练,配合默契,凶悍异常。
这五十人,是捕鲸厂的狼,是一路逃亡的胆。
是身上新添的伤疤与旧日的梦魇。
是得到人格与自由之后爆发的雷霆。
他们,每一个,都值十条命。
他们的刀,比协义堂那些为钱而舞的刀,更利,更冷,也更……决绝。
在梁伯的指点下,这五十人被编为十余个三人小组。
每个小组中,一名身形高大、力气过人的汉子手持长棍,负责在前冲锋陷阵,利用长棍的优势,或捅或拦,创造机会。
两侧的刀手则手持砍刀或短斧,负责近身搏杀,招招致命。
这种三人成阵的打法,攻守兼备,灵活机动,在小规模的械斗中极具威力。
这是古老的智慧,也是最简单有效的杀戮。
陈九还算到了人心。
协义堂七十余人,看似势大,但其中有多少是真正的死士?有多少人,习惯了作威作福,不会胆寒,不会动摇?
他文斗时的那番话,那些关于道义、关于生存、关于华人脊梁的话,或许,早已在某些协义堂的底层打仔心中,埋下了一颗……犹豫的种子。
至于赵镇岳……
那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或许真的在某些中立的同乡会队伍中,藏了几手暗棋。
但陈九,从不将希望寄托于别人的棋盘。
他只信自己手中的刀,和身后这些,早已准备好燃烧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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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第一滴血,总是在不经意间溅起。
协义堂的打仔们在叶鸿声嘶力竭的催促下,仗着人多,率先发起了冲锋。
最前排的十余名打仔,手中挥舞着短斧和开山刀,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怪叫,如同出栏的野兽般扑向至公堂缓缓变化的阵列。
陈九站在一并馆主的最前列,静静地看着。
他甚至没有拔刀。
他的冷静,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威慑。
他身旁的梁伯则如同入定的老僧,手中的烟袋锅早已熄灭,只是那双浑浊的老眼,却在眼缝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精光。
他扫视着冲来的敌人,捕捉着他们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队形的变化。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协义堂最前排的人群中突然闪出一道寒光!
一名矮小黝黑的年老打仔,趁着混乱,手腕一抖,三枚乌黑的铁镖呈品字形,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奔王崇和的面门射来!
王崇和此刻的心神大半还系在远处的师弟阿越身上,虽然也察觉到危险临近,但反应终究是慢了半拍。眼看铁镖就要及身,旁边一名眼疾手快的汉子猛地伸手一拉,将他硬生生拽离了原地。
“小心!”
两枚打空,剩下一枚铁镖擦着王崇和的肩头掠过,扯下半片衣衫。
这一下变故,如同当头棒喝,瞬间将王崇和从失神中惊醒!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夹杂着后怕,从他心底猛地窜了上来。
他一心担忧阿越的安危,这些协义堂的杂碎却招招致命,手段如此阴狠!
“狗胆!”
王崇和低喝一声,心中的怒火与战意被彻底点燃。
阿越的出现,师门的劫难,刘晋的惨死,协义堂的嚣张……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手中马刀的雷霆万钧!
他不再犹豫,马刀如同出水的蛟龙。刀光霍霍,大开大合,每一刀都快、准、狠,直奔对方的要害而去!
协义堂冲在最前面的几名打仔,还没看清王崇和的动作,便觉眼前寒光一闪,随即咽喉或胸腹间便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他们手中的兵器当啷落地,脸上还带着错愕与恐惧的表情,便已软软地倒了下去,在地上抽搐几下,便再无声息。
王崇和如猛虎入羊群,马刀所过之处,残肢断臂横飞,血肉模糊一片。
协义堂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打仔,在他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下,竟无一合之将!往往只是一两个照面,便已血溅当场,魂归地府。
他杀红了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救下这仅剩的一个师弟,弥补他连日的悔恨,他甚至都无心细想,阿越是怎么混进协义堂的队伍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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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血溅五步,关帝庙前的空气仿佛凝固。
那些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态,或是被各会馆、堂口约束着前来“观礼”的普通华工、小商贩们,何曾见过如此阵仗?
他们中的许多人,在故乡时或许经历过宗族械斗,场面也不下百人,持着棍棒农具,打个头破血流。但少有这般明晃晃亮出刀斧、一上来便要置人于死地的断魂搏杀。
开打不到半柱香,地上已经哀嚎无算,鲜血淋漓。
断掌、胳膊滚成一团。
金山唐人街的堂斗,他们也见识过,多是几十号人持着水喉铁通、木棍扁担在街头巷尾追逐叫骂,真正动刀见血闹出人命的,也是少见。
此刻,眼见数条人命旦夕之间离去,不少胆小的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双腿筛糠般抖个不停。
“关老爷啊,呢次大镬喇……”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双手合十,闭目念叨,额头冷汗涔涔。
“快!快往后退!咪畀人误伤到啦!”
几个机灵些的小伙子拉扯着彼此往人群后方挤去。
更有那胆小怕事的,直接转身就跑,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然而,更多的人,却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双脚,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他们眼中充满了恐惧,却又夹杂着一丝病态的、不忍移开视线的好奇。
鲜血与死亡,对这些在底层苦苦挣扎的华人来说,既是戏台一样的新鲜,又是近在咫尺的威胁。
此刻,这出戏以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在他们眼前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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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越被裹挟在协义堂混乱的队伍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师兄王崇和如同一尊从地狱中走出的杀神,勇猛无匹,所向披靡。
而他自己,手中却也握着刀,要与师兄和他的同伴为敌,这让他一时迷茫。
陈九的话,不止让他踌躇,更让他有些难以言喻的羞愧
他被李文田安排到了三邑会馆的打手队伍里,平日负责些“收数”、“睇场”的活计,每每回想师兄抛下自己,在警局被反复欺辱的场面,就让他有些隐隐说不出口的恨。
这些怒气不由自主地发泄到了那些瑟缩如鹌鹑的老乡身上。
仿佛这样才能证明自己能过得好,能忘记那些过去。
再次面对自己的大师兄,惊喜过后竟然是连绵不绝的惶恐畏惧。
他会怎么看自己?跟着师兄刘晋行冒失行刺杀之事,最近又染上无辜人的血,师兄还会如往常一样吗?
他此刻身在协义堂的队伍里,食了三邑会馆的卖命钱,又该怎么做?
阿越几次想要避开,想要脱离这股令人窒息的人流,但身旁的协义堂头目却如同跗骨之蛆般死死看住他。
那头目眼神凶狠,手中的钢刀时不时地“关照”一下阿越的后背,用刀柄狠狠敲打,逼迫他向前。
“顶你个肺!磨磨蹭蹭,想死啊!”
一名满脸横肉的协义堂打仔见阿越犹豫不前,眼神闪烁,不由怒火中烧。
他平日里最是看不起这种细皮嫩肉、胆小如鼠的“软脚虾”。
被这几家会馆塞进来,不仅碍眼,还碍事。
此刻见阿越在阵前畏畏缩缩,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抬起一脚便狠狠踹在阿越的腿弯处。
阿越只觉得膝盖一软,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扑去,恰好扑向了侧面伸出的一道雪亮的刀锋!
“留人!”
王崇和杀到近前,看着捕鲸厂的汉子一刀就要捅下,赶忙大喊!
好在这些成日受他操练的人听惯了他的声音和号令,几乎是出于本能,那人手腕疾转,那原本势不可挡的刀锋硬生生地偏转了寸许,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阿越的要害。
王崇和一刀结果掉眼前的打仔,几个大步贴到身边。
“师兄……”阿越摔得七荤八素,抬头看着王崇和,眼中充满了愧疚与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