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和对未知的恐惧。
张瑞南、李文田等人脸上的笑容僵住,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惊与怀疑。
李文田更是差点将茶水喷出。
宁阳会馆的张瑞南则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眼神闪烁,似在飞快盘算此事的真伪与背后的图谋。
此子要么是疯了,要么背后投靠了什么鬼佬豪商,亦或者……是想用这虚言恫吓我等?”
同乡会的排头更是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一个平日里与协义堂交好的会长低声对旁边人说:“两万英亩?怕不是从鬼佬报纸上剪下来的故事?我等在金山多年,几时听过华人能弄到这般大的地皮?”
“若此事是真,固然是好,但若惊动了官府……恐怕又是一场大祸。”
他们的眼神里,惊骇多于惊喜,对这突如其来的“馅饼”充满了戒备。
协义堂的打仔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嘲笑声:“发癔症啊!两万英亩,你当是阴司纸扎的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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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或许以为我陈九在这里痴人说梦,信口开河。”
陈九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写满了震惊、怀疑、乃至贪婪的面孔。
“我说的这地,就在萨克拉门托河谷,两万英亩的沼泽滩涂,在这些养尊处优的白人老爷眼中,或许只系一片分文不值的烂泥滩。”
“但是,在我们这些世代耕种的华人眼中,成片黑色的沃土,系可以种出粮食,可以养活数万同胞的鱼米之乡!”
“等到春节之后,我边要在花园角招工,按劳分配田亩。”
“在这片土地上,筑堤坝,引河水,开垦荒田,将嗰片沉睡咗千百年的荒滩,变成我金山华人真正的粮仓!一个唔再受人盘剥,唔再仰人鼻息,可以自给自足的家园!”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院子外面那些围观着的面黄肌瘦的同胞,声音里夹了几丝悲悯:“叶堂主方才所言的种种方略,归根结底,皆系如何在洋人的夹缝之中苟延残喘,系如何在呢唐人街巴掌大的方寸之地勾心斗角,争抢可怜人的血汗。”
“而我陈九今日要做的,系带领所有不愿再跪住的华人兄弟,在呢片广阔的金山地界,堂堂正正咁企起身,活落去!我们要有自己的土地,自己的产业,自己的武装!我要让这些高高在上的洋人老爷们都睇清楚,我们华人,不是任人宰割的猪仔,而系猛龙过海!”
“至于那些在修筑太平洋铁路的过程中,客死他乡、尸骨无存的上千名劳工兄弟,”
“我陈九已在铁轨旁,当住尸骸的面立下重誓,要在唐人街的花园角,成立’秉公堂’!专司收殓铁路华工的遗骸,补贴被铁路公司同无良包工头克扣、贪墨的血汗工钱,为每一个冤死的同胞,讨回一个公道!”
“铁路公司欠落的血债,我代死去的魂灵讨!他们销毁的帛金数目,我陈九带人来消!”
陈九的声音洪亮,贯穿前后,敞开的大门外也听得清清楚楚。
这一段话说完,门外原本有些瑟缩,不敢言语的人群中忍不住开腔,数息之内就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那些曾经或正在铁路上做苦力的工人们,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们太清楚太平洋铁路那光鲜亮丽的背后,埋葬了多少华工的白骨与血泪。
信与不信之间,小声议论不休,人群忍不住往里挤,甚至已经填实了宽阔的门口。
“秉公堂?收尸骨?讨公道?”
有人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但更多的是长久被压迫后的麻木与怀疑。
“话讲得好听,边个知系咪真嘅?”
一个老汉对身边人说,他曾在修路时被砸断了胳膊,铁路公司却分文未赔。
“唉,听听就好,莫当真,免得又是一场空欢喜。”
一些小商人则更为实际,他们小声盘算着:“就算真有地,要开荒筑堤,那得使几多钱粮人力?我哋呢啲小本生意,怕是帮唔上忙,亦唔敢掺和。”
更多的人则是沉默,他们习惯了在夹缝中求存,对于这种“出头”的言论,本能地感到畏惧。
同乡会的队伍心思更加复杂。
陈九描绘的蓝图固然美好,但风险也同样巨大。一些会长暗自盘算,若陈九真能成事,他们或许能分一杯羹;但若失败,恐怕整个金山华人都要跟着遭殃。
“此子口气太大,非福兆啊……”
一位年长的会长摇头叹息。
一些与铁路包工头有牵扯的会长,更是面露不安,生怕陈九这“秉公堂”会查到自己头上。
至公堂的弟兄们,尤其是那些出身贫苦的,听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就跟着陈九去开荒辟土,大干一场。
而协义堂的打仔们,则在叶鸿的怒视下,强自镇定,但一些人眼中也开始闪烁不定,显然陈九的话也触动了他们。
叶鸿的脸色早已变得铁青一片,难看到了极点。
张瑞南等人则暗自心惊,陈九这番话软硬兼施,直指人心最脆弱之处。
这个年轻人,或许真的会成为他们难以控制的变数。
李文田更是忍不住低声骂道:“妖言惑众!蛊惑人心!”
“陈九!”
终于按捺不住的叶鸿,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指着陈九厉声喝道,“你休要在这里空口放大话!”
“呵,两万英亩?你也真敢说?”
“你食咗洋人几多黑心银?我看你是当了鬼佬的走狗,替他们在这里招揽廉价劳工,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你问问在场的馆主、会长,边个信你?”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以后呢?鬼佬岂能坐视我们占据土地,平白做大?你这样做是煽动暴乱!是要将整个金山华埠,将我们数万华人同胞,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以为凭你手下嗰班烂泥扶不上壁的散仔、亡命徒,就能对抗得了洋人的洋枪洋炮?就能在呢片白人的土地上反了天不成?简直系痴心妄想!发白日梦!”
叶鸿的怒斥,如同当头一盆冷水,浇熄了不少人刚刚燃起的希望。
人群中,那些本就麻木、习惯了逆来顺受的人,此刻更是连连点头,觉得叶鸿所言在理。
“系啊,鬼佬咁恶,点会畀我哋安生日子过?”
“唉,都系安分守己保条命算啦。”
一些人开始下意识悄悄往后退,生怕被卷入漩涡。
但也有一小部分人,被叶鸿的污蔑激怒,低声反驳:“协义堂自己就系吸血鬼,有乜资格讲人?”
“我看陈九爷讲得有道理,横竖都系死,不如搏一把!”
但他们的声音很快便被更大的质疑声淹没。
李文田更是连连冷笑:“后生仔不知天高地厚,以为金山是伊屋企后花园?”
同乡会会长们大多面露难色。
叶鸿所言的风险,他们何尝不知?在洋人的地盘上与洋人争利,无异于与虎谋皮。一些原本还有些心动的会长,此刻也开始打退堂鼓,觉得还是维持现状更为稳妥。
“痴心妄想?”
陈九迎着叶鸿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叶堂主,你可知我陈九为何能安然无恙咁企在度,同你在这里品茶论道?”
“因为我的兄弟,每一个都敢用自己条命去搏!因为我们唔怕!今日忍辱,明日叩头,一日复一日,祖祖辈辈都是任人欺凌的狗!”
“占下了地,种得了粮食,堂堂正正过活,便是死到阴曹地府,同阎王爷饮茶都快意三分!能拉拢的鬼佬拉拢,能利用的利用,若是山穷水尽,非要抢下这片能供全金山华人揾食的土地,那便踩着我们所有人的尸体过去!”
“打得一片安生地,后世子孙无所惧!”
“平日安分守己,遵守合理的规矩,不代表要任人欺凌!便是金山华人死绝,也不让一个鬼佬看低我等!这就是我陈九的觉悟,我捕鲸厂上下五百人的觉悟!而你哋,”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面色各异、眼神闪烁的会馆代表,“你们怕!怕失去眼前的荣华富贵,怕得罪高高在上的洋人老爷,你们更怕呢唐人街看似’安稳’的秩序被彻底打破!没有油水享乐!”
“怕得都不敢踏出唐人街一步!”
“我陈九今日便将话摆在度,”
“呢个金山华埠的利益,从来都不是靠你们这几家会馆闩起门来,勾心斗角,私下商议就能定落的!而是要靠我们千千万万的华人同胞,用血汗,用智慧,甚至用我们的生命,去一点一滴咁争取!”
“边个能带领大家过上真正的好日子,边个能让我们华人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活得有尊严,有体面,边个,才有资格来谈论呢唐人街的规矩!才有资格来执掌呢金山华埠的话事权!”
“叶堂主你今日拜了关公,可敢对着金山湾上空飘着的枉死魂灵起誓,你裤腰里没别着兄弟们的血汗钱?”
“你条眼光短浅、缩骨又冇腰骨、专食自己人血的狗种!我同你讲多句都嫌晦气!”
“你……你……”
叶鸿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陈九的手指都因为愤怒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陈九这番话,字字泣血,声声如雷!人群中,一些热血未凉的年轻人,被他这股悍不畏死的豪情彻底点燃!
“讲得好!我哋唔做狗!”
“跟九爷拼了!”的呼喊声零星响起。
更多的人,则在短暂的心绪激动后,被现实的残酷拉回。
他们面露挣扎,眼神复杂。
有人喃喃自语:“话系咁讲,但鬼佬的枪子可唔认人……”
“唉,都系少惹事为妙,家里老婆仔女仲要养……”
长久以来的麻木与恐惧,让他们即使被触动,也难以真正迈出那一步。
张瑞南等人被陈九骂得脸色阵青阵白,心中又惊又怒。
陈九这番话,不仅将他们骂得体无完肤,更直接否定了他们赖以生存的“规矩”和“秩序”。
今日若不将此子彻底压服,往后唐人街再无他们“体面”的余地。
李文田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陈九想要反驳,却一时语塞。
排头身后的几位会馆管事瞧出了不对,顿时开口喝骂,恶毒的诅咒连成一片。
“诸位,”
一直沉默不语的冈州会馆陈秉章,此刻终于干咳一声,试图站出来打个圆场,“陈九兄弟毕竟年轻气盛,说话直率咗啲,其本心亦系为咗我等华人同胞的前程着想。依我看,今日呢’摆茶阵’,不如就到此为止。”
“陈九兄弟说的土地,容我们确认一下,大家……”
“唔使喇!”
叶鸿猛地打断了他的话,眼中凶光再次暴涨,他知道,今日若不能将陈九这股嚣张的气焰彻底压下去,他协义堂,未来别想再得到如此多的支持,今日这个机会浪费,被扫落颜面,协义堂在唐人街将再无立足之地,仍要灰溜溜地滚出去。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怒火,脸上挤出一丝狰狞得如同恶鬼般的笑容。
“陈九,你讲得仲好听过戏台上的花旦唱曲!哈哈哈!你当呢个金山是任你随意摆弄的善堂不成?你当鬼佬的高官、大亨系食斋的?你当手持洋枪洋炮的白鬼系纸扎灯笼?”
叶鸿猛地抬起脚,狠狠将面前那张摆着茶具的红木小几踹翻在地!茶壶与茶碗在空中翻滚,然后重重摔落在地面上。
滚烫的茶水与破碎的瓷片四溅开来。
“老子今日便要睇下,你呢个至公堂的新扎红棍,究竟有几斤几两的骨头!你口中所谓的‘公道’,挡不挡得住我协义堂呢数百兄弟手中的利斧钢刀!”
他手臂猛地向前一挥,声嘶力竭地厉声喝道:“协义堂的兄弟!仲在度发咩牛豆啊!同我斩咗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满口胡言乱语的反骨仔!”
他已然不顾之前与会馆商议好的“先礼后兵”规矩,强行要以最直接、最野蛮的武力来解决这场纷争。
张瑞南等人见叶鸿终于按捺不住动手,终于松了一口气。如今撕破面皮,被人说的面上无光,只能寄希望于武力解决问题了。
“真系要开片了!”
“快走!快走啊!”惊呼声、尖叫声、桌椅板凳被撞翻的混乱声响成一片。
有少数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反而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眼中闪烁着病态的兴奋光芒。
就在院子里紧贴着外围站立的协义堂的打仔,如梦初醒般,犹豫对视之后拔出腰间的兵刃,发出参差不齐的吼声。
他们混乱地扑向对面至公堂阵列的刹那——
至公堂队伍前列的王崇和,他的眼睛在混乱中骤然盯住一个熟悉的人影。
协义堂的队伍先于他们进入关帝庙前的大院子,占据了东侧屋檐,肩并肩地挨在一起,把中间靠前列的空地让给了各方话事人。
就在协义堂人群涌动,雪亮的刀光斧影如同森林般竖起的混乱之中,一个明显有些矮小的身子不知道被谁推了几步,拿着刀踉跄前冲,脸上还带着几分迷茫,不知道是被陈九说动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命令打得措手不及。
王崇和一直沉默不语,却将场中一切尽收眼底。
他那双如同古井般深沉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近乎恍惚的色彩!
阿越!
真的是阿越!
他怎么在协义堂的打仔队伍里?!
王崇和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如同被瞬间冻结了一般,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惊、惊喜、悲痛与不解,如同最凶猛的潮水,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日夜忏悔麻木的心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血战而恐惧,而是因为那份突如其来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压在原地的情绪鼓动!
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也死了…..
“阿……”王崇和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声近乎呻吟与困惑的低吼,他想声嘶力竭地喊出那个曾经无比亲切的名字,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此刻却哽咽得无法成句。
在他走神的刹那,身侧七八步外冲得最近的老货手里,已经亮出了几枚夹在手指间的铁镖。
两股黑色人潮涌动,即将猛烈撞击。
关帝庙的牌匾高悬,庙内关公神像威严,却也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