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从铁路工地逃出来的,有参与罢工的,有太平军旧部,还有满脸稚气的偷渡少年。
“睇乜春!帮着落货啦!!”
张阿彬的吼声散开一群瞧新鲜的人。
这船老大裤腰别着刀,指挥人搬货却像排兵布阵:“机器零件搬去东头工棚!阿福带后生仔去指路!布匹交给洗衣妇的阿姐!”
一群船上的鬼佬看得目瞪口呆。他原以为这帮华人卸货会像萨克拉门托码头那些爱尔兰人般混乱,谁知不过半盏茶功夫,货堆已按用途分得清清楚楚,挨个抬走。
最让他心惊的是那几个抬枪箱的汉子,他们摆弄步枪的架势,分明是在常年舔过血的。
小哑巴突然扯住陈九,孩子另只手指向海面,一大片的渔船正在夜潮里起伏。
船头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起,数量比起之前不知道多了多少。
陈九忽然觉得眼眶发烫。他想起之前带着大家伙,几十个老弱残兵逃到这片荒滩的捕鲸厂时,阿萍姐蹲在发臭的灶房里熬粥,阿昌叔和梁伯指挥着挖沟立围栏。如今竟真从烂泥里挣出个避风港。
“且看金龙出浅滩……”
陈九退到远处的阴影里,摸出最后一块硬糖塞进嘴里。古巴带来的蔗糖早化了形,甜味在嘴里漫开。他望着火把下攒动的人头,不让自己再去想普瑞蒙特里站的雪。
他攥紧衣襟下的柯尔特转轮,象牙枪柄早被体温捂热。
他知道这片刻安宁就像浪尖的泡沫,还有很多吞噬人命的黑暗在外面虎视眈眈。
但至少今夜,他能在一大片的渔船边睡个踏实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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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生仔骨头轻了?连路都走不直!”
老人骂骂咧咧拖着人往村中心走,鞋底碾过碎石滩咔咔响。
陈九由着他拽,连日奔波的疲倦从脚底板漫上来,连眼皮都坠着秤砣。
“吱呀……”
新盖的木板屋撞进视线,松木茬子还泛着黄。
梁伯一脚踹开门,里面是一股子松脂混着干草香。
陈九打眼看去,床板上摞着两指厚的蓝粗布褥子,粗陶碗在方桌上摞成宝塔尖,连窗缝都拿旧麻布糊得严严实实,海风根本一丝也透不进来。
“起好等你成个月啦,还识不识返屋企啊?”
烟锅子重重磕在门框上,火星子溅进门口泥地。梁伯扭头瞪他:“眼窝陷得能养鱼苗了,装你老母的铁罗汉?”
除了见面时的温存,剩下的全是带着气的责骂,手却把人往床铺按,
“站在那里吹着风晒鱼干咩?”
“天塌下来也有我这个老棺材瓤子顶着,轮不到你个短命鬼逞能!”
陈九张了张嘴,喉头滚着满肚子话。梁伯一巴掌拍在他肩头,老茧刮得粗布衫“沙沙”响:“睡!”
“有乜嘢听朝再讲!”(“有话明日起来再说!”)
这巴掌拍散了最后那点强撑的劲,陈九仰面栽进褥子里。褥子里塞的旧布料还算软和,临睡前一个恍惚又嗅到古巴种植园发霉的味。
那时候翻个身,脚镣能把踝骨磨出血。
陈九蜷成只虾米,梦里尽是摇晃的船舱和飞溅的血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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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板玻璃洒进来的日头毒得能煎蛋,陈九猛地弹起来,后脊梁撞得木板“咚”地闷响。
他刚刚隐约听见那里来的哨声,差点以为自己又要起来上工砍甘蔗。
门板一下猛地掀开,差点把蹲在门槛扒饭的阿福撞个趔趄。客家仔捧着豁口海碗傻乐:“九爷,日头晒屁股喽!”
饭渣子沾在嘴角,活像只偷米的小雀儿。
门口顿时炸开哄笑。哑巴蹲在石墩上啃煎鱼,油光顺着下巴淌到补丁裤上;小阿梅从地上坐起来,还指了指他露出来的胸膛;
旁边的木板房里探出陈丁香的小脑袋,奶声奶气地学舌:“九爷,喊你几次食午饭啦!”
陈九眯眼望着日头,这才惊觉自己竟睡足了六个时辰。梁伯蹲在街角补渔网,远远看了他一眼才捶了捶腿起身走远。
晚上黑,还没来得及看清这条长长的街道,两边崭新的三角顶木板房,整整齐齐地排着,还做了挡水檐。学了捕鲸厂原来工人宿舍的样式,没有复杂的造型,却胜在简洁,施工想必也能快些。
离开不过月余,却已经变了个模样。
陈旧一路走,一路看着,有些舍不得加快步子,挨个挨个抚摸。
饭堂原是熏得黢黑的大炼油房,如今石灰墙白得晃眼。鲸油桶摞成的角落里支着那块刷黑的木板,上头用炭灰写着一行行的正楷字,字迹清秀齐整。
满是一排排新做的桌子和长条凳,比起之前拿木桶拼在一起当饭桌体面许多。
陈九刚迈进门槛,“九爷”的喊声就跟浪头似的拍过来。
哑巴拽着他胳膊往前拖,愣是把他的扯得踉踉跄跄,催着他去食饭。陈九胡乱冲人群摆手,眼角却瞟见主桌旁那抹青灰布衫。
林怀舟正捧着碗,木簪子歪斜着要掉不掉,碎发丝被海风吹得扫在雪白的后颈上。
发丝随着吞咽轻轻颤动。她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在桌子上点算,多了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开铺面的花费都是她在管。
似是感应到什么,她突然抬眼。两道视线撞个正着,陈九心里顿时一紧,仿佛又回到那个人潮汹涌的码头。
这女人和初见时大不同了。粗布衫打着补丁,没洗干净的墨渍在她指尖沾着。如今没了那一身精致的让人望而却步的绣衣,倒是她眼里汪着两潭活水,眨一下就能漾出星子来。
“九爷…你睡好了?”林怀舟愣了一下,磕磕巴巴地开口。她来了捕鲸厂,脸上就再没敷过薄粉,显着眼睛
在捕鲸厂待了这么久,她何尝不知道阿昌叔救她的用意,何尝不知道几个娃仔私底下喊她的称呼?只是这两个年轻人从来没正面聊过,这么多日子不见,更是添了几分尴尬。
陈九愣是让这几个字钉在原地。他想说普瑞蒙特里站的雪很大,想说新换的柯尔特擦得锃亮,话到嘴边却变成句:“嗯….”
陈九躲过她的眼神,木愣愣坐下,手里刚端起来的碗一不留神摔的粉碎。
“九爷畀边度的黄蜂蛰亲手呀?”
不知道是谁偷偷躲在人堆里捧着粥碗起哄,满屋顿时哄笑。
林怀舟低头抿嘴笑,陈九僵着脖子不敢转头,愣是把面前凉透的虾粥喝出满头热汗,太阳穴直跳。
灶房飘来炝锅的焦香,冯师傅抡着铁勺骂人:“火头军想饿死灶君老爷啊?腊肠切到咁厚点爆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