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旧梦(1 / 2)

枪响过后,整个荒滩活了过来。

远远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三艘渔船缓缓包围,船老大张阿彬试探性地带人靠近,直到听清夜空里阿吉欢快的叫声才松了一口气。

金鹰酒店发出的电报昨天就被至公堂的人快马加鞭送了过来,他猜到是陈九,却仍提心吊胆地防备着打头的渔船。

这片海域出现的每一艘陌生船只都有可能载着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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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扶着锈迹斑斑的船舷,看两艘货船缓缓楔入木栈桥的缝隙。

远处火把连成线,把捕鲸厂后滩的码头和海面照得透亮。

几个月前还散着臭气破烂不堪的荒滩,如今竟硬生生从礁石滩里挣出条新街。

几十栋杉木板屋鳞次栉比,房檐下晾晒的渔网随风轻晃,整整齐齐地排列成一片。

“落船啦!”

船老大张阿彬的破锣嗓子炸响。

这渔民把头赤脚踩在缆桩上,他身后蹿出几个精瘦后生,抓着碗口粗的麻绳往木桩上绕,古铜色脊背在火光下绷成满弓,脸上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见鬼,这帮黄皮猴子在这造了个镇子……”

大胡子水手杰克缩在甲板角落,忍不住拽了一下身边客串的白发船长——“修船工坊”的老板莫里斯。

他看见房顶上有人影晃动,手里像是拿着长枪,底下密密麻麻的都是火把和油灯。

当初被“请”来当修船工,他还当是给卡洛律师的小公司在圣佛朗西斯科做工,哪料到要在这荒滩上见着持枪巡逻的岗哨。

陈九忍不住又靠前了半步,手里攥的栏杆松了又紧。

码头最前排,梁伯的烟锅在夜色里明灭如星。老人的脊挺得笔直,身后乌泱泱站着百来号捕鲸厂旧部。

咸水佬们裹着衣服,像是匆匆忙忙赶来,扣子都没系好,眼神却比火把还烫人。

“九哥!”

阿福忍不住率先抻着脖子吼,手在空中比划。

“九爷!”

提前回来的巡逻队的阿忠也在风中高喊,一路在萨克拉门托不管受什么伤都没哼过声,此刻嗓子却打着颤:“讲好要早早回来的…”

距离他带着三百几口人回来已经半月,每天都在提心吊胆,甚至有些难以面对从古巴一路过来的“老人”的眼神,像是自己做了逃兵,把陈九他们扔在了外面。

话没说完就被梁伯的烟杆敲了后脑勺。老人浑浊的眼珠在陈九身后的人影上面数了几遍,喉结滚了滚终究没说话。

终于是靠岸停稳。

船上船下的人们均是不自觉眼眶发红,还未等寒暄,他们却进了货舱里面,肩扛木箱鱼贯而出。

他们炫耀似地把木箱砸在栈桥上,露出里头分门别类放好的吃食。

走时,他们买了一堆萨克拉门托的的农产品,包括小麦、玉米、大麦、土豆、甜土豆、葡萄酒等。

里面还有比较金贵的猪肉、牛肉和火鸡。还有一箱子黄油和蜂蜜。

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除了政治中心,还是整个西海岸最大的农场所在地,最大的铁路枢纽,比起靠海的三藩,物产的丰富程度和价格低廉程度都胜过一截。

不管从哪里回乡,总要带上满满的东西,这也是老传统了。

最后两箱格外沉重,四个汉子抬得青筋暴起。掀开盖子,是一桶接一桶的面粉。

来自凤凰磨坊的“白玫瑰”面粉,磨的雪白,一桶3美元,也就是在本地才有这个价格。

“嗬!”

人群炸开片倒抽冷气声。老渔民豁了牙的嘴咧到耳根笑了,缺了几颗牙的牙床笑得漏风:“叼他老母,这世道还真能变……”年轻时在广东老家,官府征粮的队伍一来,全村得跪着交税;如今却是自家的船带回能养活一镇人的货。

人群里的冯师傅更是两眼放光。

渔民多数时候吃的都是石磨的土质面粉,粗粝得难以下咽,除了刚来捕鲸厂时候拿鬼佬的“机器面”做了次虾饺,后面一直都没再买过这么好的精制面了。

对他来说,面粉耐存储,还能做主食,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

至于稻米,在唐人街得跟所有的华人移民抢着买,全靠海运的船从广东拉,这里的鬼佬没人种!

“阿梅!快睇!”

洗衣妇王氏扯着小阿梅挤到前排。阿梅踮着脚,看匹靛青洋布从木箱里的盖子里露出来,上面还有花纹,十分漂亮。

人群开始沸腾欢呼,把下船的人围在中间,一边七嘴八舌地关心,一边又忍不住挨个看带回来的货物。

十几个南滩渔民正麻利地帮着从货仓里面搬运,直到看见里面把修船工坊的烂船拆完剩下的蒸汽锅炉还有其他机器构件,有人低声嘀咕:“九爷连火轮船都打烂了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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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最后踩上栈桥,他有些难以面对那些寻找着死去的人的眼神,一直躲到后面。

带出去的人没有带回来,甚至尸骨都焚化在荒原,尽管经历无数次,还是难以面对。

梁伯率先走到了他身前。

老人枯瘦的手抓住他胳膊,力道大得吓人,在他身上摸了几下:“又见红?”粤语混着烟味喷在脸上。

“只是擦损点皮……”

“仆街!当自己铁打?走时的刀伤都还未埋口......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老兵看出了他心底的迟疑和难堪,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嗬!嗬!”哑巴仔突然从人堆里窜出来,挤在了他身边,扬起小脸,深陷的眼窝旁,那个孤零零的眼珠子把他上下打量了一个遍,孩子喉咙里滚出半声呜咽,像是终于确认陈九没抛下他们去赴死。

“这小子….你走了之后,日日同我耍盲鸡啊(他天天跟我闹别扭呢)。”

陈九蹲下身子,摸摸了他的脑袋,看着他直勾勾望着自己的眼睛,却没从喉咙里吐出一句重逢的喜悦。

最后只是牵起了他的手,同往日一样。

骂声被海风卷碎在浪涛里。陈九望着绵延的火把长龙,捕鲸厂旧部后头跟着新收留的三百多流民。

他们多数也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