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三等车厢的空气随着长途行驶越来越浑浊。
汗臭、霉味与尿骚混作一团。一开始上车的兴奋被疲倦吞没,不管是爱尔兰劳工,还是意大利佬,或是其他族裔的新移民,都开始变得恹恹。
偶尔有人在车上赌钱,引发一阵围观,很快就又沉寂。
三天来,他们饿了就吃些腌鱼、咸肉和干饼子,偶尔在中途停靠的车站买点廉价的热食,连水壶里的水也喝得谨慎。
平克顿的狗每逢到站便来巡查,没人敢闭眼深睡。
鼾声、咳嗽声、铁轨的轰鸣声织成一张密网,将所有人困在疲惫的牢笼里。
凌晨,刘景仁佯装起身如厕。
他贴着车厢壁挪动,靴底轻蹭地板,生怕惊醒隔间外打盹的意大利侦探。
舞娘佩帕缩在车尾的座椅上,脖颈淤青未消。
刘景仁的指尖夹着纸条,趁侦探鼾声骤起的刹那,将纸片塞进她掌心。
佩帕立刻惊醒,借着煤油灯的昏光,她瞥见落款“菲德尔·门多萨的朋友”,指尖猛地攥紧。
纸条上写着他们会找机会救她,不知道是否可信。最后还询问了一句,要是菲德尔还活着,就点点头。
刘景仁以口型无声问:“活着?”
佩帕怔了怔,良久之后才点头。
暗处的陈九收回目光,眼神微动。
这广府女人和西班牙老爷的仔竟真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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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正午,汽笛长鸣。
普瑞蒙特里站快到了。
灰蒙蒙的月台轮廓渐显,三等车厢爆发出压抑的骚动。
华人劳工佝偻着背,小声议论着,将破旧的鞋用力跺了跺,缓解浑身的麻木,眼珠终于泛起一丝活气。
陈九慢条斯理地裹紧棉衣,余光扫向一等车厢方向,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
见真章的时候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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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华德正看着窗边吞云吐雾,臃肿的身躯深深陷在柔软的沙发里。
侦探歪在一边皮椅上酣睡,枪套皮带松垮垂落,衬衫领口还有昨夜的威士忌酒渍。
“下去透透气?”
霍华德拍打威廉的肩,把搭在一边的呢子大衣递给对方。
威廉懒洋洋起身,揉了揉脸,一整晚的酒局也让他有些口干舌燥,昨晚他们几个在加州做生意的商人霸占了这处车厢中部的沙发,畅聊着东部的商业环境和漂亮女人,喝到天亮才在沙发上睡下。
侦探抬眼看了,鼾声打了个转,又归于平缓。
这帮狗屎的商人,他们可以互喷唾沫,叼着雪茄聊一整晚钱和女人,自己只能靠着酒精陪着!
两人踱向车门,霍华德整了整皱巴巴的衣角,拉起怀表看了一眼。
那些黄皮在车上吗,会不会按照计划行动.....
事关他的前程,此刻也有些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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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瑞蒙特里站。
这里是东西铁路交汇的地方,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
煤烟与蒸汽交织,笼罩着这座因铁路而生的荒原小镇。
站台铁轨旁歪斜的木牌上,“proontory Suit”的漆字早已斑驳,却仍能辨出几个月前它的辉煌。
旁边为接轨典礼特别增设的观礼台还留着没拆,旁边的松木塔上悬挂着星条旗和两家铁路公司旗帜。站点周围是一片荒漠,远处可见积雪的山峰。
二层的木质站点周围散布着铁路工人的临时住所,爱尔兰劳工的帆布帐篷和华工的竹席棚屋混杂分布,密密麻麻。
火车会在这里停留很久,中央太平洋的班组在此交棒给联合太平洋的班组,再往东去,就是联合太平洋负责的路段。
“我听说,马上这个站就要被停用了。接轨换班要到奥格登去?你知道这个消息吗,霍华德?”
身旁的白皮胖子点了点头,脸上却带着严肃和几丝紧张?
威廉有些奇怪,这鸟不拉屎的地儿有什么可紧张的?
火车缓缓停靠,霍华德推开一等卧铺车厢的门,刺骨的寒风灌入衣领,他缩了缩脖子,肥硕的下巴陷进大衣的衣领里。
站台外面的荒地很快就挤满了透气的人。
戴圆顶礼帽的商人按紧帽子、裹头巾的移民妇女拖拽哭闹的孩童、爱尔兰劳工伸着懒腰哼着俚俗小调。
远处,联合太平洋公司的蓝制服工人们正与中央太平洋的灰制服队伍交接,双方对视几眼,打着哈欠完成这无聊的仪式。
“真是臭气熏天……”威廉啐了一口,跟着霍华德下了车。
两名平克顿侦探如影随形地贴在他身后,整理了一下枪套皮带,掖进西装里面,让他们的身形显得愈发紧绷。
霍华德故意伸了个懒腰,马甲下的肥肉随着动作一颤,他斜睨了一眼侦探,嘴角勾起讥讽的冷笑。
这些为金钱奔走的打手,连他的一举一动都要嗅出阴谋,却浑然不知自己才是棋盘上的弃子。
乐意跟就跟着吧….
“霍华德,你熟悉这地方,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吗?”
威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位承包商裹着大衣,指尖夹着一支粗短的雪茄,笑意浮在脸上。
霍华德摆摆手,指节扫过站台外面工棚堆在一起的聚集区:“等会儿去喝一杯?听说这里有私酿威士忌,能烧穿喉咙。”
他刻意提高音量,目光却掠过威廉的肩头,瞥向三等车厢涌出的人潮。
那里,佝偻的华人劳工如蚁群般蠕动。聚在一起在寒风中瑟缩,辫梢有的垂落有的缠在脖子上。
突然,一声很大声的吆喝打破嘈杂:“黄皮猴子!过来帮我卸货,每人一美元!”
一个背对着两人的白人旅客挥舞绿背钞,指向货运车厢里面堆叠的木箱。
一个铁路工人打开了车厢的门,不耐烦地在一边等着,这一站有很多像这种的投机客,托运了食物或者材料来这里碰运气。
铁路早都完工了,还剩下一些机车维修棚和煤水补给站,用于处理轨道连接处的机械故障,和补给,大概也就几百人的规模。
这里是荒原,完全依赖外界的食物补给,像这种挣差价的人每隔几天就有一波。
至于他愿意找三等车厢的黄皮干这活,就全当是这个人不想费点腿脚功夫去附近的营地找人。
华工们互相对视,有些没听懂,直到看清那个白人三番两次的手势才反应过来,佝着背缓缓聚拢。
那个白人旅客不耐烦地比划,木箱“哐当”砸在站台,扬起一片尘灰。
刘景仁越过众人,特意回头悄悄打量了一眼把视线投递过来的平克顿侦探,刻意提高音量,用生硬的英语重复:“一美元,先付。”
那人嗤笑,钞票打在他脸上:“干完再拿!清国猪还学会讨价还价了?”
有华工纷纷心动,开始加入搬运的队列,很快十几个大木箱就被卸到了火车旁边的木质站台上。
霍华德眯起眼。
他注意到人群中有两道身影始终低垂着头,破毡帽压住眉眼,步伐缓慢却精准地越过人群朝他的方向挪动。
是陈九的人?他心跳陡然加快,掌心渗出冷汗,面上却故作轻松地对威廉笑道:“看,多亏这些苦力,我们的铁路才能提前两年通车。”
威廉吐出一口烟,眼睛扫过华工们麻木的脸:“呵,可惜他们永远学不会感恩。”
“这些黄皮还真是勤快啊,见缝插针地挣钱。”
“就一美元,能干什么的…..”
霍华德没有接话,他的注意力全在那两个绕过人群的苦力身上。
领头的华人缩着脖子,开裂的棉袄领子竖到耳朵旁边,双手揣在袖筒里,仿佛要把整个人都蜷进破布里取暖。
身后挑竹扁担的汉子更沉默,扁担上吊着两个破包袱,随着步伐在扁担两头晃荡。
“顺着边缘走。”缩脖子的男人低语,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跑。
他们贴着人群的边缘挪动,躲过那些闲聊的白人旅客,和站台上那些挑着东西来卖的小贩没什么区别。
远处一等车厢金灿灿的铜把手已很近。
铁路维护的工人正检查着信号灯杆,当两个华人经过时,他向下瞥了一眼。
破毡帽、旧布鞋、冻得发紫的耳垂,与那些每日在货运车厢装卸苦力的清国佬别无二致。
他收回眼神,懒得搭理。像这样的苦力,这里最少有几百。
霍华德假装眺望远方山脊,余光死死锁住那两道逼近的影子。二十步、十五步、十步……两个放风的侦探也注意到了这两个靠近的华工,手已按上枪柄。
“站住,黄皮猴子,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fuck off,你没听见吗?”
高个子侦探突然警惕起来,烟头从手指上扔掉,在地面上弹跳着滚向华人脚边。
“退回去!黄皮!”
另一个侦探哑着嗓子喝骂,但是没怎么当回事,右手却还插在腋下取暖。
火车上车前都已经全部检查过武器,就凭这两个人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