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搜身(2 / 2)

轮到林阿生时,玻璃窗后传来一声嗤笑。“又是清国佬。”满脸雀斑的售票员捏着鼻子,仿佛他们身上带着瘟疫。

队伍末尾的小顺子突然踉跄了一下。

身后有个戴鸭舌帽的白人青年故意撞上来,劣质烟草的气息喷在他耳后:“滚回你的洗衣房去!”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

车票攥进掌心,林阿生后背已浸透冷汗。

然而未等他们转身,两道黑影便堵住了去路。来人穿着黑色的大衣,带着礼帽,高个的那个用转轮枪敲了敲掌心:“行李检查。”

包袱被粗暴地扯开,浆洗的发灰的衣物、玉米饼、水壶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矮个侦探一脚踩住老李头的藤编箱,箱盖被他粗暴地扯开,不多时,几十枚银鹰洋叮叮当当滚出来。

“藏得挺深啊?”

他弯腰拾起硬币,手上还捏着一沓搜出来的绿钞。林阿生浑身血液冲上头顶,那是陈九塞给他们的钱。

鹰洋比纸钞值钱,他们舍不得用,买票是用的自己做工的积蓄。

“求您……”老李头扑通跪下,努力搜刮着肚子里的英文单词,“这是我攒下来的工资……要寄给家里人的…..”

话音未落,棍子已砸在他肩头。

“说什么呢…..叽里咕噜的听不懂….”

小顺子尖叫着想扶人,却被高个侦探揪住辫子拽倒。林阿生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他想动手,脚底却千斤重,喉头涌上的屈辱被他生生咽下。

他怕,怕枪也怕死。

此时他才明白,陈九那时候意味深长的眼神,血气之勇谁都有,敢于搏命从容赴死的心志却难得。

银币被搜刮一空,侦探们仍不罢休。矮个子的靴尖碾过散落的玉米饼,碎渣混入泥泞。

他啐了一口,忽然抓过林阿生的衣领。

“说!”

“是不是那帮暴徒的同伙?”

“你们是不是之前烧了工业区?”

老李头终于听懂了,连声反驳,声音带上了颤意。

高个子对同伴说道:“去问问格雷夫斯,要不要把他们关起来,反正黄皮猴子都长一个样,铁路公司那边也好交代。”

同伴点点头,转身朝站长办公室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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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台旁的站长室里,格雷夫斯正跷腿坐在办公桌上。怀表的链子垂在马甲口袋上晃荡,

后者盯着地板一言不发,这些嚣张的兵痞!

“boss!”

矮个侦探撞开门,“又抓到一伙黄皮!”

“那群人身上什么都没搜出来,要不要把他们关起来?反正铁路公司那边需要人交差。”

格雷夫斯抬起头,直接把他脸上的笑容都盯得消失不见。

他慢悠悠起身,眼神扫过站长憋红的脸:“您这椅子不错,就是硌屁股。”

站前广场上,华工们被扒光了上衣。寒风像刀子般割过他们嶙峋的脊背,青紫的鞭痕、烫伤的旧疤、被铁轨枕木压变形的肩胛骨……

围观的白人指指点点,小顺子惊恐地蜷成一团。

格雷夫斯踱步到林阿生面前。少年黑发凌乱,嘴唇冻得发紫,低垂的眼里却烧着两簇火。

粗糙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格雷夫斯仔细端详这张脸。

太年轻了,年轻得让他想起南北战争时那些被炮火吓尿的新兵。

“握过枪吗?”他突然问。林阿生听不懂,茫然地看着他,格雷夫斯已抓起他的手。掌心的茧子薄而均匀,是握镐磨出的,不是枪。

他仔细打量过这些人身上的伤,从头看到尾。

“放人。”格雷夫斯转身开口。矮个侦探急了:“头儿!他们肯定……”话未说完,一记耳光抽得他踉跄后退。“我说放人。”格雷夫斯的声音比寒风更冷。

林阿生弯腰捡起破烂的包袱时,忽然抬眼。那一眼像淬毒的箭,直刺格雷夫斯的咽喉。

他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眼神,却只是自嘲一笑。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这个国家早已烂透了,他们如此对待这些黄皮肤的人,不怪他们恨自己。南北战争打破了奴隶制,可如今,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不把人当人。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矮个侦探仍在嘟囔:“不就是几条黄皮狗的命……”

格雷夫斯猛地掐住他的脖子:“听着,意大利佬。”

“我不在乎你这几天搜刮了多少钱,在多少清国佬身上发泄……但你给我记住,我们抓的是暴徒,不是这些贫民!”

他贴近对方耳畔,“一百年前你的祖辈也是趴在地里刨食的土农民,你们的国家也是贫穷的农业国。二十年前,你们这些人来美国也都是难民!今天你能踩着清国佬逞威风,明天就会有更狠的靴子踩在你脸上…….这就是美国!”

“别让你看不起的人要了你的命!”

他看着面前这人脸上涨红的忿色,知道他压根没听进去,只是埋怨自己小题大做,不早点结案。

他松开手,意大利人踉跄着扶住身边的同伴干呕,制服领口渗出冷汗。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

格雷夫斯望着看热闹的人群,忽然想起田纳西的雨夜。那个举着燧发枪的南方男孩从玉米地里窜出来时,脸上还沾着泥浆。

当刺刀捅进孩子单薄的胸膛,他看清了那双眼睛。

和方才黑发少年一模一样的眼神,带着仇恨的火星。

“长官?”

侦探的呼唤将他拽回现实。

格雷夫斯扔掉发苦的半截手卷烟。

战争的时候他亲手埋葬过太多这样的眼睛:那个人均15岁的孤儿旅、被烧毁房屋的游击队、被吊死在棉田的黑奴。

每当夜里进入梦乡,那些瞳孔里的火星就会在他心里复燃,将战功勋章烧成灰烬。

“收队。”

他忍着头疼开口,那个意大利手下正对着华人劳工消失的方向比划下流手势。

格雷夫斯知道自己的警告毫无意义。

饥饿的鬣狗永远不会明白,今日撕咬的猎物,或许就是明日的自己。

他晃了晃脑袋,不再言语。

就是破案而已,等拿到克罗克承诺的股份,也许自己也该学着当一个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