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又见(1 / 2)

“咸丰二年造金山,

担起遥仙(枕头)万分难。

竹篙船,撑过海,

离妇别姐去求财。

唔挂房中人女,

唔挂二高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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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

中国沟偏僻的窝棚外。

陈九蹲在棚檐的阴影里,手指始终搭在腰间的柯尔特转轮枪上。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又迅速被黑暗吞没。

他哼起一首广府民谣,哼的声音很轻很轻,眼眶却发酸。

他等了整整三个时辰,身子都险些冻僵,可料想中的“客人”却始终未至。

这没有让他轻松,反而更添几分忧虑。

窝棚内漏出的煤油灯光像垂死的萤火,映得他眉骨下的阴影愈发深重。

王崇和缓缓起身,看了一眼在大路口放哨回来的汉子,点点头接过了他的班。

阿吉缩在墙角打盹,辫子歪斜地耷拉在肩上,嘴角还沾着玉米饼的碎渣。陈九的目光扫过少年稚气未脱的脸,又掠过横七竖八躺着的弟兄们。

这些人已经是能凑出来的精锐中的精锐了,十八个人。

几个陈桂新的旧部蜷在墙边,捕鲸厂的汉子鼾声如雷,至公堂的武师们即便睡着也绷着腰背。每一张面孔都印在他眼底,压得胸腔发闷。

“九哥……”阿吉不知何时醒了,揉着眼睛凑过来,“你怎了?做咩成晚拧住个眉头。”

陈九刚要张嘴,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去喊至公堂那两位师父来。”少年应声钻出窝棚。

不过十几息,两道身影踏着夜色走近。

从大路口到这里,沿途设了六个哨位,却等了个寂寞。

年长的武师肩扛长棍,步伐却轻得像猫;师弟臂长远超常人,肩宽腰窄,远远走过来像个长臂猿。

两人的辫子盘在颈间,露出的手和腕子筋肉虬结。

正是那夜工业区门口大发神威的两个八极拳武师。

他们在陈九跟前站定,抱拳行礼时衣襟带风。

“白纸扇同那个鬼佬,当真唔救唔得(非救不可)?”

陈九开门见山,指节点了点地上的照片。那里是何文增的照片,戴着黑色礼帽和圆框眼镜坐在太师椅上,旁边的花几上摆了一盆水仙,面容清瘦,身上的西装与照相馆的布景格格不入。

年长武师抱拳的手紧了紧:“坐馆落了死命令。何先生帮着同鬼佬衙门打点了这么多年,同鬼佬商人交接做生意,堂口三百几条命都系靠这些生意养住……个鬼佬傅列秘是唯一肯主动替咱们出庭作证的人……”

身后的拳师瓮声瓮气地补充,这些天打交道下来,陈九知道这是个憨厚木讷的性子,多半是赵镇岳交代他背过,他就一字一句地记下来了。

“阿公拍台讲明:

一来,何生系金山唐人街最巴闭的文胆,肚里墨水多过金山湾的水,我们这班斩叉烧(打手)拍马都追唔上;

二来,白纸扇是我洪门揸数(财政掌权人),事关洪门的面皮,唔救唔得;

三来,呢个鬼佬傅列秘,就当是摆只金马骝上神台——救他一命,等班白皮鬼看到咱们讲义气,日后先有更多鬼头肯同华人打交道!”

陈九仔细听完,这些他又何尝不知,只是心有不甘,还要听人多说两句。

他抓起把沙土扬向黑暗,看着细碎的尘埃被夜风卷走:“指望鬼佬发善心?而家还想着别人替咱们撑腰吗……”

他忽然起身,看着领头武师周振川的眼睛,“若救他俩要填进去十几条人命……咱们这些人,或是连你师弟都得折在芝加哥,还救不救?”

身后的赵山拳头骤然握紧,练六合大枪的师父周振川却按住师弟肩头。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直到窝棚里传来谁的梦呓:“阿娘,米缸见底了……”

“救。”

周振川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至公堂的香火,本就是弟兄们的血供着的。”

“我信阿公,九爷,我也信你!”

陈九盯着他发颤的眼皮,突然愈发气闷。他摸出怀里的小本,就着月光:“耶鲁书院……当真这么了不得?容闳先生也好,何文增也罢……”

武师摇头:“全大清三十年就考中五人。何先生会说四国洋文,在报纸上写过驳斥污蔑华人的文章,安排死掉的铁路工尸首回国,还带堂口做了很多正行生意……”

他说着忽然压低声音,“坐馆说,容先生正在国内筹办制造局,还有筹备幼童留洋,若是成了……”

“像容先生、何先生这样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火苗倏地熄灭,陈九的脸陷进黑暗。

那个走路都要靠拐杖的老头,总念叨“师夷长技以制夷”。可当何文增这样的“夷技”学成了,却连自己的命都要靠同胞拿血来换。

只是,这血明知是非留不可,却为何如此让人心痛.....

“沧州八极门,李大忠的徒弟?”陈九突然转了话头,笔尖悬在牛皮本上,“屋企仲有几多人头(家里还剩几口人)?”

周振川脊背僵了僵:“沧州早被铲成白灰地。师父带我们走难到天津卫,二十个师兄弟,如今就剩……”他瞥了眼师弟,喉结滚动,“还剩我俩。”

“我条村早就绝晒户啦…(我家里都死绝啦).....”

他的师弟赵山则是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窝棚里突然亮起的太平军老卒的眼睛。

陈九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洇开一团墨渍。他依次问过每个至公堂武师的名字,把“赵山”“周振川”一个个写得工整,最后合上本子塞进内袋。

“我要四件棺材钉(死士),头批去填命。两个踩雷(探路),两个执手尾(补缺)。我出两件,你们的人出两件。”

周振川的长棍当啷落地,他颤抖着弯腰拾起兵器,指甲抠进掌心的老茧里:“几时要人?”

“等我开口时。”

周振川的视线在陈九脸上游移,看出他眼底的血丝。阿吉蹲在五步外的阴影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少年死死捂住嘴,不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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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克拉门托东区

“铜马蹄”酒吧的夜晚热闹极了,空气中弥漫着威士忌、烟草与男人们汗酸混合的浊气。

酒精和欲望在这狭小空间里发酵,让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危险的躁动。

几盏铜制油灯悬挂在粗犷的橡木横梁上,昏黄的光线将舞台中央那位新来的古巴舞娘照得更加魅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