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搜身(1 / 2)

陈九一行人挤在一起,贴着墙根,一路躲着人走,悄然潜入中国沟。

这片建立在沼泽地上的聚居地比往日更加寂静,连狗吠声都稀落得可怜,仿佛连畜生都学会了噤声。

低矮的棚屋在太阳下投出歪斜的影子,像是被压弯的脊梁,摇摇欲坠。

空气中弥漫着煤灰和腌菜的酸腐味,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又迅速被阴影吞没,像是连痛苦都不敢张扬。

“这地方怎么这么臭……”小顺子捂着鼻子,踢开一只死老鼠。他还没来过中国沟,不像老李头、林阿生早就见怪不怪。这里的破败和萧瑟,早就在他们第一次踏入时就击碎了所有幻想。

铁路完工后,每过上一日,这里的气氛就多压抑上一分。

陈九没说话。他盯着窝棚间那些佝偻的背影。

有人正用铁皮桶接屋檐滴落的雨水,有人把破布条缠在黑黢黢的脚上。所有人的眼睛都低垂着,仿佛连抬头看一眼陌生人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们这一群人灰头土脸,看上去就像是营地新解散的失业华工,没人会多看一眼。

中国沟就是这样,每天有人来,每天也有人走。

陈九打了个手势,众人分散隐入一条窄路。他选了一间半塌的棚屋,屋顶的茅草早已被风雨掀开大半,但胜在位置偏僻。王崇和试着推门,结果根本就没锁。

阿吉持枪警戒,其余人鱼贯而入。屋内积了厚厚一层灰,墙角堆着发霉的稻草,显然已废弃多时。

“李伯,阿生,去探探风声。”陈九压低嗓音,从怀里摸出几枚银币塞过去,“买点吃食,顺便问问最近出了什么事。”老李头点点头,拉着林阿生钻出棚屋,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约莫一个时辰后,老李头带着一包冷硬的玉米饼回来,脸色阴沉得像糊了层锅灰。林阿生跟在他身后,手指死死攥着衣角,指节发白。

“九爷……”老李头哑着嗓子,胡须颤了颤,“前两天出事了。”

原来,就在陈九他们离开后第三天,一个叫阿旺的华工突然带着两名平克顿侦探闯进中国沟。那阿旺本是洗衣铺的帮工,因欠了赌债被侦探社收买,领着洋人挨家搜查“暴乱分子”。新成立的保善队闻讯赶来阻拦,却被侦探当街开枪打死两人。鲜血喷溅在土墙上时,围观的华人如鸟兽散,连尸首都无人敢收。

“保善队剩下的人……跑了。”老李头喉结滚动,“那之后又走了几十户,凑钱搭火车去了金山。如今沟里剩下的,不是老弱病残,就是没路费的苦哈哈。”

阿吉猛地捶向土墙,簌簌落下的灰土迷了他的眼:“冚家铲!软骨头!十几杆枪白给了!”

“收声!”

陈九按住他的肩膀,目光扫过角落里跟着他们来这的营地华工们。他们佝偻的背影像极了当年械斗时躲进祠堂的乡亲。

宁可被全族人戳脊梁骨,也不愿丢了性命。

“不是骨头软。”陈九的声音很轻,吐字却清晰,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没人肯为他们出头,没人教过他们怎么挺直腰杆。”

“如今都活唔起,点同人讲骨气?”

他的心里翻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

他本以为杀了协义堂的人,留下枪,就能让中国沟的乡亲们硬气起来。可现在看来,他错了。

“你忘了咱们杀掉的协义堂的人如何做的?成日想喝自己人的血,点叫人团结得起来?”

他吐出这句话,明明是自己说的可是却像刀子一样扎进心里。

他太急了,手段也太急,失去了分寸,反而让无辜者流血。那些保善队的汉子,或许本来只是想讨口饭吃,活个人样。结果却因为他的“善心”,白白送了命。

还是他太嫩了。

有人开口劝慰,却被他制止。他的眼睛微微发红,像是被火燎过,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痛。

这里应该已经被盯上了。

他心想,估计他们这一行近三十人根本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平克顿的猎犬……好快,比他想象的快太多。是哪里出了问题?是有人出卖了他们?还是他们进城时就被盯上了?

他的思绪翻涌,自责、愤怒、懊悔,像潮水一样冲刷着他的理智。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王崇和抽出马刀在鞋底蹭了蹭,刀刃映出他阴鸷的眉眼:“我带几个兄弟去摸平克顿的窝,天亮前割了那两条洋狗的喉咙。”

几个捕鲸厂的汉子立刻攥紧了枪。

“不行。”陈九摇头,“杀了这两个,明天会来二十个。咱们能杀多少?”他走到破门前,看着门前的泥泞,像是看着一条无法跨越的深渊。

他想起梁伯的话:“杀人容易,诛心难。”

中国沟的华人被鞭打得太久,骤然给枪,反倒成了催命符。那些逃去金山的人,何尝不是另一种绝望的反抗?只是这反抗如风中残烛,终究照不亮漫漫长夜。

“时间太短,是我害了他们……”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像是要把自己打醒。

阿吉挨着他坐下,递来半块玉米饼:“九哥,咱们明天还去火车站吗?”

“去。”陈九咬了口饼,粗粝的玉米渣刮得喉咙生疼,心里还在盘算着。

“阿生,李伯!”

“诶,九爷。”

“现在带上你的人去火车站,路上不要耽搁,直接去买车票。”

“去金山大埠的车每天两趟,现在去还能赶上晚上那趟车。老李头你会英文,你去买,三等移民车厢,票价3美元。”

“拿着这些钱,走!现在就走!”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决,像是要把所有的懊悔和自责都压进胸腔里。他知道,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他得让这些人活着离开,哪怕只有几个。

至于他自己?

他抬头看了看外面的泥地,还有窝棚之间的臭水和麻木。

这里还有账要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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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萨克拉门托火车站笼罩在灰蒙蒙的空气中。

煤烟和蒸汽混在一起,让人忍不住想咳嗽。

林阿生缩着脖子走在队伍最前头,破棉袄的领子早已磨得发硬,扎得他脖颈发红。身后跟着小顺子和老李头,以及七八个佝偻着背的铁路劳工。

他们穿着满是补丁的粗布棉衣,肩上扛着用草绳捆扎的包袱,脚上的绑腿草鞋早已破旧不堪,露出黝黑皲裂的脚趾。

站前广场上挤满了白人旅客。戴圆顶礼帽的绅士挽着大撑裙的淑女匆匆走过;裹着厚呢子大衣的爱尔兰工人三五成群,酒气混着粗粝的笑声在寒风中飘荡。

当这群华工挤进人群时,周围的白人纷纷侧目,有的捂住鼻子后退,有的低声咒骂“清国猪”。小顺子缩了缩脖子,老李头则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始终盯着地面,仿佛这样能减少存在感。林阿生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林阿生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刺过来。

或轻蔑,或嫌恶,像是打量一群误入宴席的野狗。一个穿蓬裙的妇人提起裙摆绕开他们,走过的风里带着刺鼻的香气,风里夹着一声清晰的“黄皮猴子”。

“低头,莫对视。”老李头压着嗓子提醒,手指死死攥住衣角。他太熟悉这种目光了,几年前初到美国时,码头卸货的爱尔兰苦力都是这种眼神。

不过那时,其他白人的眼神更多是好奇,转眼几年过去,为何这份眼神里带了鄙夷?

他不知道,这片土地上的报纸媒体把他们渲染成了何种形象,他只是困惑,继而愤怒悲哀,却仍旧沉默不敢说话。

售票窗口前的队伍缓慢蠕动。三等移民车厢的票口用木栅栏和其他车厢的队伍隔开。

林阿生盯着前面佝偻的背影,那是个头发花白的华工,正用学来的几个生硬的英文单词反复解释:“去三藩……做工……”

售票员却始终垂着眼皮,指尖不耐烦地敲打木台,直到对方哆哆嗦嗦摸出沾满汗渍的钞票才甩出一张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