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残骸在河谷里冒着烟,陈九蹲在翻倒的座椅上,指尖捻着一枚沾血的珍珠耳环。
刘景仁近来愈发小心,他总觉得陈九的杀心比之前要重很多,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势,那双眼睛不自觉让人心惧,远不如之前,还偶尔能流露出一丝温柔的光。
他佝偻着背站在他身侧候着,西装裂口下的淤青随着呼吸抽痛。
他没经历过捕鲸老人口中的那场艰难的血战,单看今日这砍瓜切菜一样的架势,很难想象究竟是多少红毛才能把一百多条汉子打成这样。
新加入的渔民还好,每日只是老老实实做工,对现下分房子分地的生活很满意,捕鲸厂之前的青壮每日分派人手在荒地和海上巡逻,人人都带着冷意。连平常可爱的小阿梅有时候都偷偷去仓库里摸刀玩耍。
他早熄了教几个月就走的心思,主家每日管饭,日常开支一应满足,还不用受气,金山哪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在被陈九拉走之前,他正和几个掼会种地的研究怎么能把门口一大片盐碱地种点什么,那么一大片空置的地,每日看的人心痒痒。
其实他也不会,只是当了先生,似乎就成了这些人眼中无所不能的人物,硬着头皮上了。
如今趁着金山频繁的雨水,深翻了一片地,挖了简易的沟渠,让雨水浸泡。
上面种下了粮食铺里能买到的所有种子,指望着能有奇迹出现。
不远处,威尔逊正用破布蘸溪水擦拭脸上的煤灰,记者本能驱使他偷偷打量散落一地的美钞,那些纸片正被持枪的华人一张张捡起,叠成整齐的方块。
七万现金,这是多么可怕的一笔钱!
眼下码头上或者铁路工人日薪不过平均一美元多,年收入大约三四百美元,这还得是中间没受伤,没被拖欠。
这些钱足够两三百人的全年工资!
这让他一直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神,止不住地咽唾沫。
“叫他过来。”陈九突然开口。
刘景仁一愣,随即小跑着拽住威尔逊的胳膊:“九爷要见你。”
记者被踉跄拖到陈九面前,皮鞋碾过一滩血液,脚底板黏糊糊的触感让他情不自禁地屏息。
陈九抬了抬下巴,刘景仁立刻翻译:“九爷说,听说你以前专写夸大其词的报道。”
威尔逊瞳孔骤缩,手指无意识绞紧衬衫下摆,为何要突然找他的麻烦,之前不是都知道了吗?
他曾在《淘金快报》编造过“华人餐馆贩卖鸦片,夜里偷偷捡臭水沟里的垃圾吃”的谣言,但那是为了混口饭吃……
“是…还是不是?”陈九的语调像铁轨一样冷硬。
刘景仁的翻译声在耳畔炸开:“Yes or no?”
“我…我只是按编辑的要求…”威尔逊的辩解被陈九抬手打断。
“我在你们的报纸上看,美国南北战争,南方和北方有仇,对吗?”
问题来得突兀,威尔逊茫然点头。陈九拾起从车厢里掉出的一张皱巴巴的《纪事报》,头版漫画里拖着辫子的骷髅正在啃铁轨。他指了指漫画,又指向满地劫匪尸体:“今天这事,能不能写成———南方老兵为复仇,抢铁路公司的钱分给穷人?”
威尔逊的蓝眼珠僵住了。
河谷突然卷来一阵微风,他忽然想起主编常吼的那句“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阅读者想看什么!”
“…您是说,把劫案包装成南方抵抗运动?”他试探着问。
刘景仁的翻译刚落,陈九已拎起一条金项链晃了晃,这是从爱尔兰劫匪尸体上扒的,他顺手扔给威尔逊。
“我唔明白你说的什么南方抵抗运动,我只知道你哋南方同北方有仇。仲有,铁路公司很有钱。”
“就说这人是个流窜到这里的南方老兵,反对铁路公司…”陈九的语速加快,刘景仁的翻译几乎跟不上,“抢钱是为了接济老百姓,炸铁路是向铁路公司的富人宣战。”
他刚刚在等待众人收敛财货的时候,一直在想怎么处理这些留下的白人旅客,可是一直没有头绪。
就这么扔下就走,不是又给了报纸铅字杀人的证据,还不知道又会怎么大肆渲染华人的罪证,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满地的爱尔兰人尸体会被报纸无情地忽视,把抢劫的行动全部安排到华人身上。
他想起了自己以前最喜欢读的一本小说《三国志通俗演义》,这是他用一筐鱼从苏州来的贩子手里买下的禁书,为此挨了打。
封面上印着《廿一史战略考》,被那个小贩神秘兮兮地拉他到一边,给他看了几页。
太平天国运动期间,清廷发现洪秀全政权以这本书当军事参考,石达开还效仿了火烧赤壁,遂于1853年首次明文将《三国演义》列为“蛊惑民心之邪书”,尤其在两广、福建等起义活跃区实施收缴。
那个小贩卖了很久都没卖出去,怕惹麻烦,半卖半送地给了他。回家差点被抽肿屁股,但还是被他小心保护下来,喜爱非常。
里面周瑜伪造蔡瑁、张允的投降信件,诱使曹操误杀二人,削弱曹军水战能力。
还有他最喜欢的赤壁之战中,苦肉计和诈降计,黄盖假意投降曹操,通过自残骗取信任,最终火烧曹军战船。
这里外里,都是一出欺骗的戏码。
而他最近,刚好领教了鬼佬胡说八道的能力。
你们能编,为什么我不能编?
既然鬼佬能被你们的小报欺骗,为什么这个不行?
威尔逊呆愣在原地,思索片刻后呼吸粗重起来。去年《落基山新闻》虚构过“南方幽灵骑士”系列,报纸销量翻了四倍。如果给劫匪套上南方邦联军人的身份,再编点悲情往事……
“但‘劫富济贫’怎么体现?”他忍不住追问。
陈九突然笑了。他起身走向三等车厢的幸存者,皮鞋踩过逃难人群的衣物。
人群瑟缩着后退,唯有那个曾辱骂他的暴发户僵在原地,男人嘴上的豁口还在渗血。
“发钱。”陈九吐出两个字。
捕鲸厂的华工立刻抬来藤条筐,戒指、项链、怀表像垃圾般倾泻在地。
“这些都是你们的了,不要我就送给其他车厢的人。”
“等下我们就会离开,你们不说,冇人知道这笔钱系边度来的。”
“翻译翻译。”
呆愣一会,这些咬牙挤出2美元廉价车票的移民立刻扑了上去,人群很快陷入疯抢。暴发户被挤到外围,喉咙里发出不明所以的呜咽。
陈九勾了勾手指,阿吉立刻揪住暴发户的后领拖到中央。
“你,过来领钱。”刘景仁硬着头皮翻译。
暴发户盯着塞到怀里的金表和一沓美钞,手指痉挛到几乎抓不住。这足够买下他的小工厂还绰绰有余,但华人为什么……
“告诉他——”陈九俯身逼近男人充血的眼睛,“这些是南方老兵给‘受压迫者’的馈赠。”
当刘景仁磕磕绊绊译完,威尔逊突然触电般跳起来:“上帝啊!我们可以搞一张’侠盗分赃’的插画!”
他扯过报纸空白处疾书,“标题就叫《邦联孤狼血洗铁路暴君》…等等!得给头目起个化名,德布朗怎么样?和白百合骑士团(阿尔西比亚德斯·德布朗于1867年创立白百合骑士团,该组织以“维护白人至上主义”和抵制共和党重建政策为目标。)呼应!”
陈九虽听不懂英语,但从记者涨红的脸和飞舞的钢笔尖读懂了贪婪。他示意阿吉拎来劫匪剩下的炸药,重重砸在威尔逊脚边。
“再加一条——”他指着圆筒上残留的标识,“就说炸药是铁路公司偷运的军火,用来镇压南方反抗者。”
威尔逊的笔尖戳破了纸面。
这个华人简直比主编还懂怎么煽动仇恨!北方读者会为“共和党阴谋”愤怒,南方遗老则把劫匪当英雄崇拜,至于铁路公司…见鬼,他们确实在犹他州用炸药杀过罢工工人!
天啊,如果一直能有这种新闻,他一定会成为全美最值钱的记者!
要发财了!
发大财了!
成为全美报纸的座上宾仿佛就近在咫尺,他也可以像马克吐温一样,有自己的专栏,被各地报纸转载,一篇稿子随便写写就几十美元!而他之前最好的时候一个月也就30美元!
那个小小的报业学徒,短短十年间,从一个底层排字工到报业股东,年收入突破5000美元,跻身文化名流,报业精英。
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画面,而此时,成名的希望就在眼前!
“但…三等车厢的人会配合说谎吗?”他瞥向正亲吻金戒指的意大利移民。
陈九踢了踢脚边的藤筐,不屑的冷笑。
“他们拿了脏钱,只会捂紧自己的嘴!”
暴发户在一边胆战心惊地偷听,突然扑到威尔逊脚边:“我…我可以告诉报社,那些清国人…不,南方英雄救了我的命!”他谄笑着露出染血的牙,金表链缠在手腕上舍不得脱下。
陈九冷冷注视这场闹剧。当刘景仁低声问是否真要纵容谎言时,他沉默了一会说道,“铅字吃人,我们就用铅字喂饱他们。”
“随便他们怎么说吧。”
他望向河谷尽头的铁轨,那里还躺着几具华人劫匪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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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逊最后检查了一遍草稿:
头版标题:《狂野西部的邦联孤狼——最后的南方骑士》
副标题:“为被铁路绞杀的南方遗孤而战!”
他特意在“劫匪”照片栏画了叉,等逃到下一个城镇,随便找个留大胡子的醉汉摆拍就行。
陈九突然按住他的肩膀,一字一句的说道。
“再加一句。”他让刘景仁一字一顿翻译,“这位正义侠盗说…华人苦力不该被当成狗。”
“我们应该团结一切反抗北方的力量!”
威尔逊僵住了。
“照写。”陈九的拇指按上转轮手枪击锤,“或者你想当这个稿件的主角?”
笔尖颤抖着划出最后一行字。
陈九站在运煤车顶,看王崇和带人焚烧华人的劫匪尸体。
“九哥,真要把那些首饰都散掉?”阿吉摩挲着手里的一沓美钞。
“不少钱呢….”
“买路钱。”陈九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阿吉,做大事不要舍不得这些花费.....”
“没有地位,没有枪,钱只会以各种方式离你远去。”
“等报道登出来,全美国的警察都会找‘正义侠盗’……”
他忽然轻笑一声,“或许这个角色可以停留的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