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劫匪(1 / 2)

冬日难得的大晴天。

阳光从河谷的峭壁间打下来,将扭曲断裂的铁轨照亮。

这处宁静秀美的绿色河谷弯道充满惨叫。

陈九的耳朵里灌满了金属撕裂的尖啸,仿佛有无数把锉刀在颅骨内来回刮擦。

没等他清醒过来,火车已经重重砸在地上,猛地一震。

他刚刚才拽着人艰难爬到车厢头部,紧接着就被撞击摔倒一边,后背再次撞上最前排座椅的木质扶手,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嘴里涌起血腥。

等他挣扎着睁开眼时,整个世界都在倾斜,三等车厢扭成麻花,前半截躺在地上,后半截歪斜在空中,铁皮顶棚裂开一道狰狞的豁口,煤灰混着蒸汽从缝隙中滚滚灌入。

“九爷!”

王崇和的吼声从头顶传来。陈九抬头,见对方单手攥着车厢头部的铁栏,整个人吊在半空,另一只手死死拽着威尔逊的衣领。

记者西装的后襟撕裂,露出灰白的衬里,他双目紧闭,额角一道血痕蜿蜒到下巴,不知是死是活。

刘景仁刚刚被甩脱,蜷缩在翻倒的座椅下,一直在不停地大口喘息,脸色煞白。

白人律师卡洛瘫在角落里,定制的羊毛大衣沾满灰,眼镜只剩一只镜片,另半边镜框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瞳孔涣散如死鱼。

陈九抹了把脸,掌心黏糊糊的不知是谁的血。

他刚要起身,整节车厢突然再次剧烈震颤,悬空的那后半截铁皮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不断有灰尘和烟滚动,呛得他弓身咳嗽,喉管里火辣辣地疼。铁皮车厢旁传来马蹄声,闷雷般碾过碎石滩。

他扒住车窗向外望,十几个蒙面劫匪策马逼近,手里的刀紧紧握着,刀锋上还沾着不知哪个倒霉鬼的血。

“蹲低!都系蹲低!”

“唔好乱跑,边个乱跑我打死佢!”

“Get dow down, fuck!”

一声粤语土话混着英语的暴喝炸响。陈九探出脑袋,转头看见五名华人劫匪从车顶跃下,清一色粗布棉衣,打着绑腿,腰带上别着砍刀,领头的男人衣服被撕烂,正用手里短枪的枪托挨个砸向逃出车厢旅客的脑袋。

一名戴着黑色帽子,胸前有蕾丝花边的白人老妇踉跄跌倒,怀里的巴哥犬尖叫着窜向车外,却被华人首领一脚踹死。老妇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化作痛苦的抽泣声。

维多利亚女王对巴哥犬的偏好通过跨大西洋文化传播,影响了美国精英阶层的宠物选择。

这个象征着主人对“精致生活”的追求的小型犬花费不菲,每月的吃喝足够养二十个华人劳工,此刻喘息着变成一滩垂死的肉。

一声枪响!

不知道是不是头等舱的旅客开枪。

陈九一把将卡洛和刘景仁按倒在地。白人律师的喉咙里挤出半声呜咽,被他用眼神逼回去。王崇和趁机荡到近处,靴尖勾住断裂的座椅扶手,带着威尔逊翻身落地。记者瘫软如泥,王崇和探了探他的鼻息,冲陈九微微点头。

“黄皮猴子……”

斜对角突然响起沙哑的咒骂。陈九余光瞥见那个之前辱骂他的白人男子,正是之前在车厢里挑衅的暴发户,他正蜷在座椅残骸下。

男人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陈九,手指还在颤动:“你们这些贱种……害老子……”

“崇和,先出去!”

陈九懒得搭理他,跟王崇和小心地护着人往外爬。

好在三等车厢目前没什么人关注到,他们爬出车厢时劫匪大都聚集在车厢前部。

驾驶舱和头等车厢完好地斜跨在铁轨上,没有倾倒。从三等车厢开始,后面的行李厢,运煤车厢扭成麻花,有车厢的侧板炸开,无数的煤堆正在滚落,在地上聚成黑色的一团。

十几个白人劫匪正骂骂咧咧地翻检地上的箱子,时不时地从箱子的衣物书本里翻出财货,引发欢呼。

前面那伙说粤语的华人劫匪正拿枪指着车里的人下去,在旁边站成一堆。

一名白人旅客踉跄着逃向灌木丛,还没跑出十步,便被马背上的劫匪俯身一刀劈中后颈。那人骑马挥刀的姿势不是很熟练,只砍进去一半,鲜血喷溅,刀还留在脖子上。

那个蒙面的华人一声吼叫,骑马折返,把那个还没死透的旅客直接撞翻。

“狗日嘅,你仲敢跑!”

“死就老老实实死!你妈嘅仲要跑!”

“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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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下!都蹲下!”

注意到三等车厢的华人劫匪操着粤语土话赶来,将陈九他们驱赶到一处洼地。

陆陆续续有受伤很严重的旅客钻出来,被赶羊一样的驱赶到一起。

陈九混在人群中,余光瞥见几名劫匪正挨个搜刮头等舱旅客的怀表与戒指。

一名裹着皮毛大衣的妇人死死护住胸前的十字架,劫匪一脚踹在她膝窝,砍刀抵住咽喉:“交出来!”

妇人尖叫着松手,劫匪一把扯断链子,顺手在她脸上划了道血口。

“臭婆娘!”

“再叫就一刀剐了你!”

“老实啲,身上仲有冇钱啊!”

那妇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顾着用英语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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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辱骂他的白人男子艰难地从车厢里爬出来,还没等看清情况,就被旁边的劫匪一把拉住衣领,往前扔了几步。

“fuck!干什么!”

“你拉我干什么!”

正拖着他的劫匪闻声转身,

”妈de你看不见我有刀吗!”

他猛地拿刀尖顶住男人的太阳穴,拉下了围脸的麻布叫骂:“你讲咩嘢啊?”

暴发户浑身一颤,尿渍在裤裆洇开,却仍梗着脖子嘶吼:“我给钱我给钱!不要杀我……啊!”

劫匪一拳砸碎他两颗门牙,男人捂着嘴蜷缩成虾米,华人劫匪踩住他的手腕,硬生生掰断小指摘下金戒指。

“再叫啊?”他碾着男人的手掌冷笑,在男人脸上留下带血的鞋印。

陈九垂下头,将卡洛往身后又挡了挡。他能感觉到王崇和的肌肉绷紧如弓弦,浑身蓄势。

但现在不是时候,劫匪至少十几人,有马,而他们的人和武器都藏在运煤车厢里。还不知道老秦、阿忠、小阿吉他们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他心急如焚,但还是克制住自己颤抖的手,匕首和枪都在身上,杀心一起很难按捺得住。

“快点!”

“都滚出去!”

“艹,点解搞到脱轨的,差啲吓死我!”

他一脚踹开车门,剩下重伤的旅客被他一个接一个地拽出来,聚集在河谷洼地。陈九佝偻着背,搀扶卡洛躲到了人群末尾。

律师的腿抖得像筛糠,半个身子压在他肩上,呼吸间喷出威士忌的酸臭,这蠢货上车前竟还偷喝了酒。

刘景仁一瘸一拐地挨着王崇和,撕碎的衬衫下露出肋间淤青,每走一步都疼得抽气。

洼地里横着几具尸体,都是试图逃跑的旅客。一个穿格子马甲的白人男子仰面躺在碎石滩上,喉咙被割开,手里还攥着马皮的折叠手提袋。

“排好队!把值钱的东西扔进筐里!”

为首的老吴踢翻一只藤条筐,两名劫匪持枪守在两侧。

头等舱的旅客最先被拖出人群一一检查,穿名贵大衣的银行家哆嗦着摘下怀表,戴珍珠项链的贵妇哭着褪下戒指。

一名华人劫匪突然揪住老妇人的头发,匕首抵住她松垮褶皱的脖颈:“耳环!藏在头发里当老子瞎了?”

老妇人尖叫着被割下半只耳朵,血淋淋的珍珠耳坠扔进筐里。

陈九的胃部痉挛。这些劫匪虽是华人,手段却比白人暴徒更狠辣。他们眼里没有同胞,只有钱和血。

轮到陈九时,老吴眯眼打量他粗粝的手掌:“苦力?”

“仆役。”陈九垂下眼皮,用刻意颤抖的粤语回答,“伺候那位老爷的。”

他指了指瘫坐在地的威尔逊。记者西装残破,刚刚醒来还在发懵。老吴嗤笑一声,

“狗奴才!”

“原本仲想拉你们一齐发达挣大钱,点解你搞到这种怂样!”

枪管戳了戳他的胸口:“钱呢?”

陈九从内袋摸出几枚沾着硬币,还有两张折在一起的美元。老吴一把抓过数了数,骂了两声穷鬼,又踢了踢刘景仁:“你的!”

英文教师颤巍巍递上手里的小布袋子,劫匪抽出美钞时瞥见里面的全家照,泛黄的黑白照片上,穿长衫的老人抱着穿洋装的幼童。

“哟,还带着小杂种?”

老吴撕碎照片扔在刘景仁脸上。教师的喉结滚动,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丝。

卡洛突然死死捂住胸口。老吴揪住他的金发往后一扯,律师惨叫着露出内衬暗袋,一枚镀金怀表滑落,表盖刻着意大利文的家族箴言。

“好东西!”劫匪眼睛发亮,拽断银链时扯下卡洛一撮头发。律师蜷在地上干呕,却不敢用力挣扎。

这些野蛮的黄皮!

他错了,报纸上说的一点没错!

这些野蛮人都该滚回那个落后的清国去!

“老吴!找到那条大鱼了!”远处突然传来首领阿林的欢呼。他脸色一变,抄起枪匆匆离去。

陈九趁机扫视四周,二十步外的灌木丛后,三名华人劫匪正拖着一个穿条纹西装的白人男子。

男人被狠狠打过,脸上满是淤青红肿。

“让老子一顿找!”

“你就是那个铁路经理?”

“where is the oney?”

阿林的声音冷若冰霜。他比陈九想象的更瘦削,长衫下摆沾着脏污,眼睛微微眯起,像毒蛇在打量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