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铁路(1 / 2)

菲德尔

见信如晤:

提笔时总想起甘蔗园的日子。自从我们离开古巴闯金门,一别已经好几个月,如今我守着海湾的捕鲸厂,不知道你近况如何,倒也应了那句“四海浪荡,各安天命”。

捕鲸厂现下人越来越多了,百来个兄弟拿鱼叉砍刀守着。上月红毛崽子来犯,被我们打退,尸首丢进涨潮的海湾。

前些天又和他们做过一场,各有死伤。

眼下正把海湾捕到的渔获晾晒,还做些腌鱼,第一批货已经通过华人堂口的海运生意运往广州,盘算着开春包下罐头厂的鲑鱼生意。码头上新到的人说,古巴甘蔗园也在闹契约华工暴动,可是你教他们使的砍刀?

有个不情之请,如果能多救一些,请你在能力范围内多帮助一些。

听闻西班牙政府实施海上封锁,发起了种族灭绝战争,不知道你的近况如何?

前几天华商捎来的消息,古巴目前局势混乱,平民流离失所,很多地区的糖业面临崩溃,我很担心你。

金山的冬天不算很冷,但是海湾边很潮湿,夜里时常被潮水声吵醒。洗衣坊已经开业,姐妹们如今做活很积极。

还有几家铺位正在筹备,不日将开业。

盼兄得空描几笔古巴的生活,也让我等安心。如果日子不好过,也请兄考虑一下来金山,这里华人的日子也不好过,但以你的身份、学识肯定能挣得立身之本。

兄来金山,我想请你接手如今的生意,我想通过铁路往内陆地区运送冰鲜渔获,苦于没有合适的身份,送钱也无门。以兄的身份想必没有问题,金山如今百业具兴,做个富商也好。

不必兄弟阋墙,陷入家族厮杀。

海鸥叼着鱼掠过桅杆时,我总盯着天边的云。上一封信收到了吗?

望回信。

陈九 顿首

写下最后一笔,陈九收起怅然的心情,扣上了手里金属蘸水笔的笔帽,还给了坐在对面的意大利人。

这个笔他用不惯,字也写的歪歪扭扭的。

这位是致公堂重金聘请的白人律师,跟他们一起上的火车。

煤灰混着露水,压在中央太平洋铁路6号列车的铁皮顶上。

陈九嗅着三等车厢里经年的汗酸味,叹了口气再次检查了一下,准备到了萨克拉门托就寄出去。

对于拯救他们于水火的菲德尔,他内心充满了感激,却总是不知道如何回报,更隐隐担心他的安危。

后座的王崇和,正眯着眼睛休息。身边坐着有些许紧张的记者威尔逊。

见识过王崇和骇人的刀光,威尔逊老实如鹌鹑,认了命。

收了陈九一大笔钱,他被强行带上了火车也没说一句怨言,不管怎么样,也不管这帮人准备如何利用他,至少活下来了不是吗,还拿了一笔钱。

“先生需要报纸吗?”戴着破毡帽的白人报童挤过狭窄过道,正壮着胆子推销。

陈九抛出一枚硬币,展开报纸,报纸上密密麻麻的英文让人眼晕。他顺手递给身边的刘景仁,让他先看一遍再念给自己。

斜对角座位上的白人男子非常不满地盯着自己,不耐烦地扯动表链。这人裹着定制的羊毛大衣,袖口却沾着廉价妓院刺鼻的香味。他冲身旁的意大利律师昂了昂下巴。

“这位先生,您的仆役竟敢借用您的笔?”

他的腔调上挑,“这些黄皮,他该用搓衣板,而不是书写文字。”

“你竟然还让他坐自己对面?”

“他就应该站在一边候着!”

意大利律师卡洛·维托里奥没理他,虽然他也认可这句话。

这位讼棍此刻正用绒布擦拭眼镜,上面沾上了白人男子的唾沫。

他领了致公堂的钱,带着这几个人去萨克拉门托解决麻烦,没心情跟这些有点小钱的暴发户拌嘴。

要不是雇主只能坐三等车厢,他早就自己掏钱去了头等车厢,就不用忍受这车厢里的臭气。

更何况,卡洛律师瞥见陈九手上的老茧,那冷冰冰刺过来的眼神,没心情展露自己的“威严”。

这帮华人和那群红毛醉鬼一样难惹。

他不用看都知道,刚刚那份报纸上的头版肯定是之前那场大暴乱。

如今这个屠杀事件闹的全美沸沸扬扬,各大报纸都在争相报道,承认“暴徒的暴行让文明蒙羞”,但笔锋一转将华人社区描述为“道德败坏的集合体”,强调”所有华人都参与了地下经济,主动招致攻击”。

这种叙事将结构性种族压迫简化为“华人咎由自取”,甚至暗示屠杀是“清理城市污垢的必要代价”。有些报纸甚至称华人是“白人工人的寄生虫”。

他这种接受过精英教育的人自然不屑一顾,但显然,经过上百份报纸的大肆渲染,身边这种没脑子的蠢货已经信以为真,不分昼夜、不分场合地大肆攻击华人。

如今,圣佛朗西斯科的底层情绪被渲染的十分不稳定,随处可见的白人冲着华人商店、小贩扔垃圾,吐唾沫。

不过,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五百美金去一趟萨克拉门托,不需要出庭,不需要翻译,只是走一趟,打听打听消息,他根本不在乎雇主是谁。

随便走一趟,聊几句天,就当自己是旅游了,这种钱干嘛不赚?

坑黄皮猴子的钱他毫无心理负担。

陈九将信纸对折三次,塞进衣服内衬的夹层。

“该死的!”

“黄皮猴子!我在跟你说话!”

那人见意大利律师没接话,有些恼羞成怒,把怒气撒在了陈九身上,他猛地踹向桌板,墨水瓶差点翻倒。陈九在摇晃中扶住,手指扣住桌沿。

他抬头看了一眼仍然在叫嚣的白人男子,不发一言。

“黄皮猴子就该泡在肥皂水里!”

白人男子一巴掌拍在桌上,手指戳向陈九再度低垂的眉眼,“去年你们这些苦力弄翻的运煤车,害我损失了好多钱…”

这群白猪!

他有点后悔坐到车厢里了,也许自己就该带着人也去扒运煤车。

陈九按捺住逐渐焦躁的心情,舒了一口气。

赵镇岳托人送钱,至公堂的白纸扇带着两个武师月前去了萨克拉门托,给一个白人当贴身保镖,前半月还有电报,后面将近半个月都音讯全无。

赵镇岳派了第二波人去了萨克拉门托,仍然石沉大海,这让他生出些不好的预感,为此上门求了陈九,希望他能亲自去一趟,找寻一下。

至公堂的“白纸扇”远比他这个临时架上去的红棍值钱,全美可能就仅剩的唯一一个耶鲁的独苗华人毕业生,在陈九的心中,这样一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人物比起他的烂命不知道金贵多少。

不过,他并不是因为这个答应。

无数华人的尸骨埋在铁轨下,而难得有一个白人商人愿意站出来指证铁路公司,并诉诸法庭,至公堂也因此付出了很多的资源支持。

两年间,致公堂陆陆续续运了几百具华人尸骨回乡,并自己贴了点钱寄给死去华工的家人。

这样的义举加上赵镇岳堪称恳切的言辞,外加第一艘船的海运费用全抹,换来了陈九点头。

他带上了刚抓来的白人记者、英文教师刘景仁,还有王崇和为首的七个打仔,配合致公堂倾尽武馆凑的十个精悍武师,组成了这次远行的队伍。

几乎人手一把最近几年生产的史密斯转轮手枪,带齐了子弹,这样的配置已经足够正面冲击上百人的刀手,可见下了血本。

他们此行除了萨克拉门托的任务之外,还有梁伯的委托。

那一夜大战,除了流失的血,竟然还有意外惊喜。

梁伯在金山苦苦寻找的天地会老兄弟有了消息,唐人街汇集的人群里的一个老汉隔了几天找到至公堂,托人寻找天地会的成员,说有重要的事商议。

致公堂的师爷根本没让他见赵镇岳,问清楚来意,只是引荐到捕鲸厂,几人凭着老腿,带着在金山收的义子生生走了六七个小时,寻到了捕鲸厂。

几人见面,都是老泪纵横。

太平天国运动失败后,几万名太平军残部面临清剿压力,大部分通过香港、澳门等港口秘密逃亡海外。

侍王李世贤残部在福建战败后,被清廷卖给洋人登船,上千人最终沦为秘鲁矿工。

森王侯裕田,原太平军水师将领,在香港开设“金成泰”商号,暗地转运军火做些生意。

与此同时,美国加州的“淘金热”和中央太平洋铁路建设急需廉价劳动力,吸引了很多逃亡的老兵。

萨克拉门托河谷因金矿资源丰富且华人社区初具规模,成为逃亡者的主要落脚点之一。

一伙老兵在加州萨克拉门托河谷的金矿场聚集了几百名前太平军成员,使用“天地会”暗号联络。

首领叫陈桂新,原东王杨秀清侍卫,天京事变后逃至香港,一伙人根本不敢暴露身份,被“猪仔馆”贩卖至犹他州,后带人又逃亡到加州。

他们聚集了一个营地,之前还在铁路上做工有些收入来源,如今断了工作,过的很苦。

这些萨克拉门托的太平军后裔在报纸上看到了金山大屠杀的事件,暴怒非常。

他们筹集了500美元律师费,主动联络了帮他们定期采购物资的金山老人,提出可以带人支援。

陈九被梁伯嘱咐,刚好趁这次找人的契机,跟这伙太平军后裔接头。

事关重大,不得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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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汽汽笛嘶鸣喷出浓烟,运煤车厢里新加入的太平军老秦正仔细看着托人买来的萨克拉门托的地图。

这份地图旁边是英文教习刘景仁熬了两夜的成果。他用汉字标画了对照的简略手绘图纸。

煤灰堆里,十七个汉子围坐在一起,油布包裹的步枪握在手里,砍刀捆放在一边,腰间别着转轮手枪,全副武装。

“九哥说铁轨要吃人。”

最年轻的马来少年阿吉用粤语嘟囔,把咸鱼干塞进缠满麻绳的裤腰。今晨帮厨时不小心抓了一手油,没洗干净,手上有股淡淡的猪肉味,让他肚子有些泛酸水。

这份活计能带上他,全靠他之前打死两个红毛,好不容易换来的机会,珍惜异常,抿着嘴不让自己再发出嘟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