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简亲王府的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丰讷亨眉宇间的几分倦意。他手中捏着一封从军机处辗转得来的抄报,目光落在“莫罗勘界有功”的字句上,枯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纸面。莫罗是当年进京当侍卫时,无意之中被他收纳为门人的,论出身不及自己其他亲信那样显赫,追随时日也是所有人中最短的,可丰讷亨偏偏对这个行事沉稳的年轻人多了几分看重。
“王爷,喝口参汤暖暖身子吧。”贴身小厮端着精致的瓷碗上前,小心翼翼地劝道。丰讷亨摆摆手,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知道了,搁着吧。”他望着窗外飘落的细碎雪沫,浑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洞察世事的清明——皇上当日在朝堂上对莫罗的功劳只字不提、未加半分赏赐,绝非一时疏忽,而是刻意为之。莫罗此次勘界功劳太大,年纪轻轻便锋芒毕露,皇上这是故意压着不赏,要的就是敲打莫罗一番。等他回京面圣,皇上定会当面点透,让他明白:即便立了不世之功,赏与不赏、升与不升,全在帝王一念之间,切不可因功自傲、忘了本分。这般驭下的手段,凌厉又精准,正是皇上的高明之处。只是近来他身子愈发不济,入冬后更是时常乏力,稍一操劳便咳个不停,连往日最看重的宗亲议事,都已告假推辞了三次。他轻轻叹了口气,莫罗确是块可塑之才,待他回京,倒要旁敲侧击提一句收敛锋芒,只是这份看重,还远没到推心置腹的地步。
时光在王府的忧思与边境的寂静中悄然溜走,半个月转瞬即逝。满洲里早已是一片冰天雪地,鹅毛大雪连日不歇,将天地间染成一片洁白。莫罗等人住在驿馆中,每日除了偶尔翻看疆界图,便只能围炉闲谈,静静等候朝廷的旨意。
这日中午,驿馆的膳房刚端上热气腾腾的炖菜,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身着驿卒服饰的差役捧着一个明黄色的锦盒,踩着积雪快步走进来,到莫罗面前躬身行礼:“莫大人,京城快马送来的公文,看规制像是圣旨!”
莫罗心中一动,放下碗筷起身道:“有劳了。”他接过锦盒,对身旁的哈林吩咐道:“你速去城外军营,通知舒禄大人即刻前来;再让人去请傅大人和理番院的诸位同僚,就说有圣旨到。”哈林应声而去,差役也躬身退下。
不过半个时辰,傅清额便带着理番院的官员们先一步赶到,众人脸上都带着几分紧张与期待。又过了一刻钟,一身戎装的舒禄也踏雪而来,肩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进门便高声笑道:“莫大人,可是京城来好消息了?”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莫罗手中的锦盒,显然早已做好了庆贺的准备。
莫罗与众人略作寒暄,见人已到齐,便不再拖延,亲手拆开包裹着锦盒的青布。除他之外,傅清额、舒禄等人皆齐齐下跪,垂首屏息。莫罗缓缓展开圣旨,清朗的声音在驿馆内响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此次与俄勘界事宜,齐齐哈尔总管舒禄尽心尽力,办事妥当,着加一级、记录在案,赏银二百两。另有谈判正使莫罗、副使傅清额及理番院参与人员,接旨后即日回京。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驿馆内一片寂静,连窗外的风雪声都清晰可闻。众人皆是一愣,脸上的期待渐渐凝固——舒禄得赏固然合理,可功劳最大的莫罗,还有全程参与的傅清额等人,竟半个字的奖赏都没有?傅清额眉头微蹙,理番院的官员们更是面面相觑,却没人敢多言。倒是舒禄最先反应过来,连忙叩首:“臣舒禄,谢主隆恩!”
莫罗将圣旨收好,心中也掠过一丝诧异,但多年的历练让他迅速稳住心神,脸上看不出半点波澜。他亲手扶起舒禄,温声道:“舒大人,恭喜了。”
众人纷纷起身,围着舒禄道贺,可语气里都带着几分不自然。舒禄笑着应酬着,目光却不自觉地扫过莫罗,心中疑窦丛生:按说莫罗才是首功,怎么会半点奖赏没有?莫非是皇上对他有什么不满?想到自己先前为了攀附,不仅对莫罗百般示好,还拉着他结为异姓兄弟,舒禄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懊恼——若是莫罗真触怒了皇上,自己这番巴结岂不是引火烧身?他看向莫罗的眼神渐渐变了,先前的热络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刻意的客气,连说话都带着几分疏离的冰冷:“莫大人,既然圣旨已到,我军中还有要务,就先回去收拾部署了。”
莫罗将舒禄的转变看在眼里,心中冷笑一声。他原以为舒禄是个性情爽朗的豪杰,如今看来不过是趋炎附势之辈,先前的亲近不过是赌他能飞黄腾达罢了。这般人,确实不值得深交。他不动声色地颔首:“舒大人自便。”
舒禄如蒙大赦,匆匆拱了拱手,便带着随从转身离去,连一句多余的寒暄都没有。理番院的官员们更是尴尬,他们苦守数月,到头来圣旨中竟无一字提及,一个个垂头丧气。莫罗见状,开口解围道:“诸位,皇上召我们即刻回京,想来另有安排。大家先回去收拾行装,明日一早便启程吧。”众人连忙应声,纷纷告退离去。
驿馆内很快便只剩莫罗和几名随行的大内侍卫。侍卫们面面相觑,眼中都带着几分替莫罗不平的神色,可他们深知自己的身份,身为皇帝近侍,妄议圣旨乃是大忌,哪怕心中再有不满,也绝不敢表露半分。
“你们也去收拾吧,明日一早动身。”莫罗淡淡开口,语气平静无波。侍卫们躬身应是,悄悄退了出去。莫罗独自走上二楼卧房,关上门后,才缓缓靠在门板上。他望着窗外漫天飞雪,心中并非毫无波澜,只是更多的是冷静的思索——皇上此举,究竟是敲打,是考验,还是另有隐情?他轻轻攥紧拳头,无论如何,回京之后,自己只能低调行事。